<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二</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运动的高压,在巷子里持续发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午后,阳光毒辣,晒得新铺的水泥路蒸腾起热浪。亚凯刚帮家里做完事,就看见大波和阿均蔫头耷脑地蹲在自家红砖小楼门前的麻石凳上。那两张麻石凳,正是外公高大聪带着他们在道路改造时"抢救"下来的,此刻沁着地底的凉意,成了他们短暂的避风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伯......好些了吗?"亚凯低声问大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波摇摇头,眼圈还是红的:"我爸......不说话,我妈......唉。"他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阿均拍了拍大波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别蹲着了,来!"外公高大聪洪亮的声音从门旁传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花白头发被汗水濡湿,却精神矍铄,正指挥着两个泥水匠在紧挨着自家小楼山墙根的位置砌砖。"都过来搭把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个少年立刻起身跑过去。只见墙根下,一个矮墩墩的红砖结构已经初具雏形,大约一米多高,像个敦实的小碉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这就是咱家的防空洞?"亚凯好奇地打量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对头!"外公抹了把汗,脸上带着一丝属于建筑师的自信,"防空避弹室!" 他心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这劳什子工程,在他这老建筑眼里,不过又是一场形式大于实质的荒诞剧,和当年那场因自己喜欢打猎,购置几杆猎枪引发的风波何其相似! “亚凯,去把棚子里那几块厚石板抬出来,小心点,重的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亚凯和大波、阿均合力,吭哧吭哧地从旁边的小棚里抬出几条厚重的石板。那石板呈青灰色,表面粗糙但质地异常坚硬,边缘厚实,每条都有近两米长,半米宽,沉得惊人。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冷硬的光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花岗岩!"外公接过一条,手指摩挲着石面,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莫名让他想起曾经精心保养的德国猎枪管。语气带着珍视,"找了好些地方才弄到的。炸弹落下来,靠的就是它扛!" 他眼前闪过前年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对面三楼那双窥视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搜查,“私藏军火库”的罪名,还有派出所长儿子那张关键时刻递话解围的脸。世事如棋,荒诞总是轮回。他指挥着泥水匠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条厚重的花岗岩石板,严丝合缝地架在刚刚砌好的红砖矮墙上,形成了一个坚固的顶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就行了?"大波看着那矮小的空间,有些迟疑。他想起自家那淹了水的"坑",眼神黯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急什么?"外公呵呵一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让泥水匠们在花岗岩顶板上仔细地抹上一层厚厚的泥浆,然后覆上从菜地挖来的肥沃土壤,最后甚至撒上了一些草籽。"看见没?伪装!远看就是个土堆,谁能想到下面藏了个能扛炸弹的堡垒?"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神情颇为自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亚凯看着外公有条不紊的操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心感。这不同于李伯家那种被逼到绝境的蛮干,而是一种基于知识和经验的从容应对。那冰凉坚硬的花岗岩,仿佛真的能隔绝外界的恐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王主任背着手,踱着方步,身后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本的小年轻,径直朝这边走来。气氛瞬间紧张起来。高大聪的心也微微提了起来。他同意做这劳什子防空洞,固然是形势所逼——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不做难以交代。但更深处,还压着一块更沉重的石头:亚凯的奶奶,他的亲家,是侨属!现在政府正搞战备疏散,谁知道有海外关系算不算在疏散名单里?这花岗岩堡垒,与其说是防炸弹,不如说是在这风声鹤唳的时局下,给自家披上的一件勉强合身的“护身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走到近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刚完工的"土堆"。他背着手,绕着它踱了一圈,眉头微蹙。最终,他停在花岗岩顶板裸露的一角(泥浆未完全覆盖处),伸出食指,用指关节"笃笃笃"地敲击了几下那冰凉坚硬的石面。声音沉闷而结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高工,"王主任抬眼看着高大聪,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您这......是防空避弹室?"他特意加重了"避弹"二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高大聪神色自若,甚至带着点骄傲:"王主任,花岗岩!炸弹落下来,也扛得住!"他拍了拍那冰冷的石面,语气斩钉截铁。内心却绷紧了弦,王主任审视的目光,比当年派出所来人查枪时更让他感到无形的压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没说话,又用力敲了几下,感受着那实打实的坚硬。他看了看高大聪花白的头发和笃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记录本上"高大聪(退休建筑师)"的字样,紧绷的脸部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他背着手,又踱了半步,目光落在刚覆土的地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嗯......看着是结实。不过,”他顿了顿,"注意排水。别像有的地方,挖出地下水泡了汤,劳民伤财。"这话意有所指,亚凯和大波心里都咯噔一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高大聪点点头,语气沉稳:"王主任提醒得是,排水沟已经预留好了,保证没问题。" 他心中暗道:排水?李家的水是看得见的浑水,我家这看不见的“侨属之水”如何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唔"了一声,没再多说,对身后的年轻人挥了挥手:"记上,高大聪家,合格。"说完,背着手,踱向下一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看着王主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亚凯长长舒了口气,看着那坚固的花岗岩顶,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智慧"带来的力量,像一股暖流,驱散了心底残留的寒意。然而高大聪那口松下来的气里,却混杂着更深的疲惫和对“护身符”能护多久的隐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时,已经踱出几步的王主任,脚步忽然顿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回身,鹰隼般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向那个覆土的“堡垒”,尤其仔细地盯着红砖墙体靠近地面的部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等等!”王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狐疑,他快步走回,蹲下身,指着红砖墙上几个不起眼的、规则的小孔洞,“高工,这……这是什么?还有这边!”他又指向另一侧墙体上类似的小孔。“观察孔?枪眼?!”王主任的语气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他抬头看向高大聪,眼神复杂,“您老……不愧是当年的‘城市猎人’啊,这防空洞修得……够专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高大聪心头一紧,暗叫不好。他设计时下意识地把当年打猎时构筑隐蔽掩体的经验用了上去,预留了观察和应急的孔道,没想到这王主任眼睛这么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脸上的那点兴味很快被严厉取代。他站起身,围着“堡垒”又快速踱了一圈,脸色越来越沉:“不对!光有孔,门呢?入口在哪?!”他指着严丝合缝的覆土顶盖和毫无开口痕迹的墙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愚弄的愤怒,“高大聪!你这搞什么名堂?!弄几个孔糊弄我?入口都没有!分明就是欺骗工程!应付差事!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在这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的怒斥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只见亚凯不知何时已经敏捷地跑回了自家小楼门前,一把推开了房面一扇正对着防空洞上方的窗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单手撑住窗台,身体灵巧地向下一探,另一只手猛地推开了防空洞顶上靠近小楼山墙根处、一块被绿色伪装网巧妙覆盖着的厚重花岗岩滑动盖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好了!”亚凯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像条泥鳅一样,顺着那打开的洞口,“哧溜”一声钻了进去,消失在覆土的堡垒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不过几秒钟。巷子里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伪装网盖板被掀开后微微晃动的绿影,以及洞口下方隐约传来的、亚凯在狭小空间里调整姿势的窸窣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张着嘴,后半截斥责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上愤怒的表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错愕。他看看那伪装巧妙的洞口,又看看旁边敞开的窗户,再想想刚才亚凯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显然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设计好的进出方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哼!”王主任最终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难以形容的憋闷。他狠狠瞪了一眼洞口,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表面镇定但手心已微微出汗的高大聪,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一甩手,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了。这次,是真的离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高大聪看着王主任气冲冲远去的背影,这才真正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他望向那个伪装盖板重新合拢的洞口,里面传来亚凯压抑着兴奋的、闷闷的声音:“外公,里面好凉快!”一丝真正的、带着后怕的笑意,终于爬上了高大聪的嘴角。这“护身符”,差点因为自己的“专业习惯”捅出篓子,幸好有这机灵的小外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刚离开外公家范围,亚凯就听见斜对面坤叔家门口传来一阵哄笑声。三人好奇地望过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只见坤叔叼着烟卷,正慢悠悠地在自家墙根下垒着红砖。那动作,与其说是在砌墙,不如说是在码放。砖缝歪歪扭扭,用的泥浆也稀稀拉拉。他垒的“防空洞”比外公那个还要矮小简陋得多,只有半人高,像个放大了的狗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顶棚更是敷衍到了极致。坤叔压根没费心去找什么石板,只不知从哪个角落搜罗来几块长短参差、厚薄不匀的破木板,七拼八凑地往那刚垒起的红砖矮墙上一架,就算完事。其中一块看着倒挺厚实宽大,细瞧才认出,竟是他早年当眼镜小贩时用来装货摆摊的大木盒子!那盒子早已朽败不堪,布满虫眼和裂缝,此刻也被他物尽其用,当作顶板胡乱搭了上去。他连钉子都懒得钉几颗,只用几块半截的破砖头压住边角了事。一阵风过,顶棚上那些单薄的木板便此起彼伏地“咯吱咯吱”呻吟起来,整个结构晃晃悠悠,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您老这是在搭鸡窝还是防空洞啊?”一个看热闹的街坊忍不住调侃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是啊坤叔,您这‘防空避弹室’,是防天上掉鸡毛,还是防地上爬蚂蚁啊?”另一个街坊跟着起哄,引得周围一阵更大的哄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吐了个烟圈,咧嘴一笑,露出他那口标志性的黄牙:“咩话(什么话)?鸡窝?防空洞!正宗的防空避弹室!冇睇(没看)见王主任刚刷的红字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亚凯、大波和阿均也挤了过去。亚凯看着那几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薄木板,实在忍不住:“坤叔,您这……真能防啥?炸弹落下来,怕不是连板带人一起砸扁了?能住人吗?”大波看着这敷衍的“工程”,再想想自家床底下那汪浑水,心里五味杂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闻言,把烟蒂往地上一摁,用脚碾了碾,然后转过头,那双在市井里浸润得精光四射的小眼睛扫过三个少年,最后落在亚凯脸上。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狡黠和神秘,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调子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宜家(现在)?梗系唔得啦(当然不行啦)!”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随即话锋一转,黄牙在阳光下格外晃眼,“不过呢……将来?嘿,话唔定(说不定)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句“将来可说不定呢”,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亚凯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坤叔的意思。这摇摇欲坠的破木板棚,跟“将来”有什么关系?能“说不定”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众人被坤叔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面面相觑时,王主任那熟悉的身影又折返回来,显然是检查完附近几家,转到了坤叔这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背着手,踱到坤叔的“杰作”前,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绕着这个矮小、歪斜、顶上搭着几块破木板的“建筑”走了一圈,脸色越来越沉。他伸出脚,看似随意地踢了踢一块支撑木板的砖头,那木板立刻“哗啦”一声响,吓得旁边看热闹的人往后一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陈坤!”王主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这糊弄鬼呢?!这叫防空避弹室?!一阵风都能吹塌了!你这是对上级指示阳奉阴违!是对备战工作的极端不负责任!”王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坤叔脸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却不慌不忙,脸上堆起惯常的、略带谄媚的笑容,从兜里又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递过去(被王主任厌恶地推开):“王主任,王主任,您消消气!听我解释嘛!您看,我家地方小啊,比李国栋家还挤!实在是冇地方(没地方)施展啊!”他指着自家那低矮的棚屋,“这已经是我能搞出来的最大地方了!您看这砖,实实在在的红砖!这木板……”他拍了拍一块最厚的,“也是好木料,结实着呢!我保证,绝对能蹲下一个人!应付个检查,绝对冇问题!真要打仗了,我全家就缩在这里头,绝对不给组织添麻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眼神却滴溜溜地转。王主任盯着他那张油滑的脸,又看看那实在不堪入目的“工程”,再看看记录本上“陈坤(个体摊贩)”的身份,以及周围看热闹的街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骂人,最终却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铁青地指着坤叔:“陈坤!我警告你!你这……你这纯属应付差事!敷衍了事!要是出了任何问题,我唯你是问!排水更要搞好!听见没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听见了听见了!保证搞好排水!保证不出问题!王主任您放心!”坤叔点头哈腰,满口应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王主任厌恶地摆摆手,像赶苍蝇一样,对记录员说:“记上!陈坤家……结构简陋,责令加固,注意排水!”他特意加重了“简陋”和“责令加固”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晦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看着王主任气冲冲的背影,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又摸出一根烟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周围的街坊见没热闹看了,也渐渐散去,边走边摇头,议论着坤叔的胆大和滑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亚凯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巷子中央,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坤叔家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木板棚上。夕阳的余晖给那几块破木板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外公那坚固如堡垒的花岗岩地堡,李伯家那汪象征绝望的浑水,还有眼前这个敷衍到极致的木板棚……三种截然不同的“防空洞”,三种天差地别的生存方式,在他年轻的脑海中激烈碰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那句神秘兮兮的“将来可说不定呢”,像一句诡异的咒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这破木板棚,跟“将来”能有什么关系?他望着那在晚风中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结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但同时,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模糊的期待,如同地底悄然萌发的草芽,竟也在这荒诞的景象中,悄然探出了头。这“说不定”的未来,究竟藏着什么乾坤?</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三</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中美关系缓和的广播传来,巷子里的“深挖洞”运动戛然而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伯望着积水的失败“防空洞”陷入沉默;外公的地堡突兀地立在院中;坤叔蹲在自家简陋的“防空洞”旁抽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捻灭烟头,眼神锐利而坚定:红砖与木板堆旁,一个大胆的计划正在他心中悄然成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月里一个湿漉漉的下午,巷子上方聒噪的喇叭,突然卡壳,发出布匹撕裂般的“嘶啦”声。接着,一个清晰的普通话男声流淌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应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邀请,将于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开始访问中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巷子里,死水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叮当作响的锄头铁锨声消失了。李伯佝偻在积满黄绿色污水的浅坑旁,僵住的破瓢悬在半空,水滴答落回坑里。坑底几块丑陋的麻石顽固露头。李婶攥着湿抹布,茫然望向虚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外公院中那敦实如小碉堡的地堡,在寂静中格外突兀。他背手绕着它走了半圈,眉头微蹙,像审视一件不知如何处置的庞大旧家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蹲在宝贝似的红砖和厚木板旁,嘴里的烟快烧到嘴边。广播的每个字像小锤敲在心坎上。他深吸最后一口,把烟屁股在青砖上用力捻灭,直到红光彻底变成灰黑粉末。他抬起头,眼珠滴溜转着,像精密探针扫过红砖、木板,最后落在自家紧邻窄巷、饱经风雨的旧山墙上。一种难以言喻的锐利和笃定,在他微眯的眼里沉淀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搞……搞咩啊?”对门王嬸端着半盆洗菜水出来,犹豫着,“唔使挖啦?真嘅定假嘅?”她茫然四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话尼克松嚟中国喔!”有人低声应和,充满难以置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咁我哋呢啲洞点算?填翻佢?”王伯指着自家门口挖了一半、像难产儿的土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填?讲得轻松!你估担泥唔使力啊?”李伯把空瓢扔进水坑,“噗通”一声溅起脏水。“我个衰坑,塞又塞唔死,水鬼咁深,点住人?”他看也不看,拖着步子走回低矮阴暗的屋里,身影被黑暗吞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议论像水泡此起彼伏。绷得太久的弦松脱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荒诞感,像一脚踏空。亚凯放学回来,站在巷口,看着昨天还热火朝天的街坊,此刻成了丢了剧本的演员,手足无措地站在各自耗费无数汗水、争吵、积蓄的土坑和地堡前——一夜之间,全成了无用且碍眼的废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战争的阴影消散,留下满地狼藉的尴尬和无处安放的茫然。空气里弥漫着解脱后的空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慢慢起身,拍拍灰。最后看一眼红砖和木板,又望望自家旧山墙上方窄窄的天空。巷子的议论茫然成了背景音。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不是笑,是下定决心的抽动。眼神里的锐利凝成实质,像赌徒即将押上全部身家的孤注一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锐利,他太熟悉了。十年前陶陶居茶楼,水滚茶靓,人声鼎沸。他对面坐着个上海来的眼镜螺丝厂厂长,指间夹着根“大前门”,烟灰簌簌掉在油亮的虾饺皮上。厂长压低嗓子,眼镜片后的小眼睛精光闪烁,像算盘珠子噼啪作响:“陈生,侬勿要小看迭颗螺丝钉!侬广东佬修眼镜,离了它,就是一堆烂铜!国营店卖啥价?阿拉厂里出来啥价?侬算算,格差价比黄鱼(黄金)还烫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精光烫进了坤叔心里。他仿佛看见的不是螺丝,是金沙,从黄浦江畔流进珠江。他铤而走险,像蚂蚁搬家,一趟趟把成袋的“金沙”从上海滩驮回广州城,再散给四乡八镇的小摊贩。钞票塞满了床底下的破饼干盒,也塞满了他的胆。直到那天,冰冷的手铐“咔嚓”锁住腕骨,饼干盒被抄走,罪名像烙铁烫在档案上——“投机倒把”。七年!高墙电网吞掉了他最好的年岁。出狱时,家当只剩身上一套洗白的劳改服。那厂长?早不知缩回上海哪个弄堂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巷子里的茫然议论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坤叔下意识摸了摸腕骨,那里早已没了镣铐的痕迹,却留下了一道永远冰凉、对“政策”二字刻骨铭心的疤。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发家,才对得住含辛茹苦七年守住这个家的老婆和儿子。随后,瞥了一眼那堆红砖和厚木板,嘴角的抽动终于定格成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这次,他押上的不是螺丝,是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2025年8月5日写于广州</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