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时节，池畔有荷

湛蓝的天空

　　我家小区之内，一条引自地下的溪水向东流，至中心地带，蓄有一方池塘，池里生荷。自六月中旬始，那些荷花便如约而至，次第开放，一路延续，直至秋意初萌。池水不远，近在咫尺，恰如门前自设了一处天然景致，无时不可赏，无处不能观。那新鲜又美丽的景致，每每令我沉醉，抚慰着身心，似清泉般徐徐流淌过心间。晨昏各异，雨天晴日，荷花皆具韵致，宛若天地调色盘间的精绘点染。

　　盛夏蝉噪如沸，暑气裹挟而来。这天上午，我踽踽独行于小区道路。无意顾盼之际，忽然眼前豁然开朗——池塘竟已被浓得化不开的翠绿铺满了！荷叶如裙裾翻飞，荷花则半遮半掩于绿浪之中，分明是清秀欲滴的娇羞。莲香飘忽，沁入心脾，如隔世的清凉，顿然拂去了浑身的燥热。家园之内能有这样一方池水，实属是生命意外里悄然嵌入的花香书签了。

　　荷花，原来才是夏日的信使。入六月之后，池中便隐约显现生命的讯号——初时尖小新嫩，尚不盈寸，悄悄探出水面来，像欲言又止的娇怯幼芽。渐渐便长成铜钱大小了，浮散于水面上，星星点点般漂浮，仿佛被风抚过便晃动得紧，又宛如一只只稚拙又小巧的绿色手掌向天托举着什么。这些“手掌”缓缓展开，撑开绿绸；随后，仿佛收到无声召唤的花苞便也陆续现身了。晨光尚浅时分，那饱满欲绽的花蕾如一个个刚束起的粉红色绢花小包束，悄然羞涩地含着苞等待着——不知哪个淘气的孩子，趁着清晨未醒的迷蒙，小心翼翼地把天空里第一抹晨曦解作礼物的蝴蝶结丝带，系在了上面。

　　我尤其爱在晨光熹微中踱去池边。彼时，池水上方笼着薄纱似的雾，浮游飘渺。荷花于迷离晨雾中，犹如羞涩的少女，花瓣沾满了露水，微垂着，尚不敢全开。偶然风来，几粒晶莹的露珠在碧玉盘似的荷叶上滚来滚去，荷叶微微颤动，露珠便跌入水中，悄无声息，只留下一圈涟漪，转瞬即散。池边人影寥寥，静寂里偶闻几声鸟鸣，清脆地落进耳朵里。我独坐石上，凝神静观，竟觉晨露与荷香悄然沁入肺腑，心神也仿佛被洗得清亮透明了。花叶间那些晶莹剔透的珠儿似捉着迷藏一般，在叶面滚着转着，忽而失滑跌入水中，激出涟漪微小的音乐。此时池边的柳树叶子却纹丝不动，仿佛生怕惊扰这场初醒的清谧之宴。

　　及至傍晚，斜阳熔金，晚霞满天，整个池塘便如沉入火炉一般燃烧起来了。夕阳在池面洒下无数跳动的光斑，水波粼粼，荷花的粉白晕染了金红，每一瓣皆熠熠生辉，仿佛镀上了金边。那光芒如此饱满，如此慷慨，整池水都溢满了辉煌。

余晖泼洒，金色的光芒将荷花倒映拉长延伸铺满水面，池塘俨然成为一扇半透明的大灯。此时花儿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轮廓，花瓣微张，在夕阳的浸润下犹如薄薄的绢花，柔媚羞涩间，亦微微灼热着燃烧起来了。几只蜻蜓从暮色光影里穿飞过去，被夕照投影成细小墨点漂浮在水面上，如同天地在晚照中落笔的点点飞白。

这时节，连平日里略显枯瘦的莲蓬也披上了华丽外衣，在晚风中摇曳着，显得分外精神。它们默然伫立，以最盛大的姿态，迎送着一天最后的辉煌谢幕。

　　雨中的荷池，则另是一番情致。细雨如丝，斜斜飘落下来，敲打水面，溅起细密的水花。雨点落在荷叶上，起初是清脆的“滴答”声，渐渐地雨势大了，便连成一片“沙沙”细响，像无数蚕虫啃噬桑叶的声响。雨珠在荷叶上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荷叶微微低垂着，显出柔韧的承托之力。雨雾弥漫之中，荷叶愈发青翠欲滴，荷花则如洗尽铅华，素面朝天，倒映在微皱的水面上，真成了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烟雨蒙蒙之间，观荷竟如看画，画中自有湿润氤氲的天地，雨声淅沥便是天地间最宁静的心跳。

　　雨来时更动我心弦。疏密之雨滴于荷叶上击敲，便蹦跳成无数珍珠，聚拢滚作更大更润的银珠，荷叶便如碧绿扬声器一般，将那雨点发出的清晰、爽脆之音，散逸入烟波深处，传入耳中成了不绝的韵节。待雨势稍大，雨点便纷纷汇成线流倾入池水中，涟漪密密地一圈圈漾开来，彼此相拥后又拥抱，水光浮动间，分不清哪是池面，哪是天空。

　　最难忘的，却莫过于逆光中的荷花。当阳光自花后穿过，花瓣的经络清晰可见，薄如蝉翼，轻盈透明，似用最洁净的琉璃精心烧制而成。这通透无碍的生命，仿佛连阳光也愿意在其间自由穿梭，将花蕊的丝丝缕缕映照得纤毫毕现。此际，整朵花沐浴在一种圣洁的光晕里，它不靠浓香、不凭艳色，只以最谦卑的姿态，袒露着自己洁净的质地。静对之际，心中竟浮起一种感动：那光自花中来，竟也仿佛照透了我的心，一种澄澈的安宁自心底升起。这花与光的相遇，是天地间最纯粹的一场对话，无需言语，已具足万语千言。

　　由夏入秋，花事渐歇，荷叶也渐渐显出衰败颜色。花朵凋零之后，那莲蓬则日渐饱满，如饱经世事、低首沉思的老人，在风中轻轻摇曳着。莲蓬虽枯褐了，却显出一种沉甸甸的静穆，它低垂着头，仿佛正默默点数着那些深藏于腹中的莲子。莲子们早已在黑暗的淤泥中悄然安眠，静待来年春风再起。生命轮回的密码，原来就藏在这低头一瞥的庄严里。

　　光阴如水，池中荷开荷谢，亦如生命轮转，次第上演。我立于池畔，从花苞初绽一直望到秋叶飘零。这方池水，以其朝夕不同的面容，竟映照出岁月深处流转不息的脉搏——原来那初萌的惊喜、盛放的华彩、雨中的隐忍、逆光的澄澈，连同凋零的庄严，皆是光阴在万物身上缓缓踏过的足印。

　　荷花，这自绿而萎的生命之旅何尝不是自然默示的轮回之课？花朵自萌蕾经盛放至萎谢，无声铺陈着一期一生之命理。夏末秋凉之时，满池碧叶亦渐次收尽了光彩，悄然卷边泛黄，最终萎下身子与池水相融了。冬天时水面唯剩疏离的枯梗了，如竖立不倒的骨节，孤寂地守护着曾铺展繁盛过的故园淤泥——然而生命何尝真的遁形？纵使此刻的寂静，亦是埋藏来年声色的伏笔。那些凋零却未曾彻底消失的身影和香气，如生命中的感动一样，早已悄然融入我们的精魂，化为无形的滋养。

　　这池畔的荷，默默在时光里舒展着、盛放着、又凋零着，以自己的一岁一枯荣，静静讲述着生命最本真的故事：它不因有人驻足而更艳一分，亦不因无人欣赏而减损丝毫光华。如此看来，生命本真之美，原就在寻常巷陌处，只需静立凝视，便自有光透入心底，驱散尘世喧嚣。

　　这池荷花开花落，无声地在我们生活中穿行。于平常时光悄然盛开，又悄然枯没，却于你我心上刻入一道光痕。那些清晨黄昏里的驻足，早已不单是花影摇曳眼前——这香痕浸润肌理，静然于心底生成一片澄澈水域；每当世事烦嚣侵扰，那水中便自有莲花破浪而出，在呼吸之间吐纳着清洁的气息，支撑我前行。

　　那瞬间便了然了：于喧杂人生里，唯被心灵识取过的景象与情感，才真正得以永驻——它未必存在一池盛景里，而在我们心中酿成的幽香里；生命所历一切美妙，即使花开花谢凋零入泥，已逝的，反而更为永恒。

二零二五年八月五日于银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