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树仁传略

青檀

时维乙巳岁孟夏，余访故将军宋公树仁于鲁南故里。时桐花正馥，风过庭前，落英簌簌，似有故人相语。乡人指一旧址谓余曰："此宋公故居也，昔年横戈马上，今作古近五十年矣，然其经历浩气犹存，可铸青史。"余乃屏息静听，得其生平大略，慨然叹曰：世之论英雄者，多矜其勋业；然真英雄者，必本乎赤忱，守其初志，虽九死而弗移也。宋公之谓乎？

宋公讳树仁，鲁南峄县前孟庄人。幼失怙恃，依族老以居。家贫无以为计，弱冠即牧豕饲犊于野，晨兴则负刍于陇，暮归则枕枥而眠。然虽处穷厄，性颇刚直，见乡邻有欺凌弱小者，辄攘臂而起；闻耆老讲古，独好"岳武穆抗金""文天祥守节"之事，每至扼腕，目若朗星。乡人奇之，曰："此子非池中物，终当乘长风而起。"

戊寅岁（1938年），倭寇铁蹄踏破济南，枣庄遂陷腥风。公时年十四，见地主豪绅勾结伪军，横征暴敛，乡邻卖儿鬻女以苟活，乃掷牧鞭于野，慨然曰："大丈夫生当斯世，岂忍见父老为鱼肉？"遂投东北军57军112师668团，执干戈以卫家国。初入伍时，同伍或笑其粗鄙，然公昼夜习枪，夜则抱枪卧于草垛，闻刁斗声即起，三阅月而枪法精准，为连中神射手。

然公心明如镜：东北军虽抗日，终为蒋氏所制，非真正为民者。乙亥岁（1939年），闻八路军115师东进抱犊崮，纪律严明，与民同耕，乃密遣心腹探之。一日，见八路军战士帮老妇挑水，与小儿戏于村头，忽觉胸臆热涌，谓左右曰："此真吾欲从之师也！"遂于庚辰岁（1940年）春，率十余健儿夜奔起义，会江潮诸君于海陵。时星斗满天，江公执其手曰："君来，吾军增虎将矣！"遂合兵组建海陵独立团，后为38军339团前身。自此，公之枪锋所指，皆为穷苦人之解放。

公之勇，见于战阵；公之智，显于危局。丁丑岁（1945年）冬，随部挺进东北，值四平鏖战。戊子岁（1948年）三战四平，公任一纵二师6团9连指导员。时城垣为炮火所裂，焦土没膝，敌机盘旋投弹，弹片如雨。公裹伤而立，举驳壳枪呼曰："同志们！身后即是解放区，退一步，父老便多流一滴血！"全连百余人，浴血三日，终至仅存四人。战后，师部授"顽强突击连"旗，旗上弹孔斑斑，若英雄之勋章。

抗美援朝，公复披甲。庚寅岁（1950年）冬，第二次战役西线，价川、龙源里间，敌军数万困于狭地，如困兽之斗。公所率337团连日苦战，弹药将罄，战士以刺刀、石块与敌搏。公立阵前，解大衣覆伤员，举望远镜望敌阵，须发为硝烟所染，犹厉声曰："今日不是敌死，便是我亡！待援军至，必全歼此獠！"至卅日，援军至，敌军溃，公振臂而呼，战士皆泣，声震山谷。

公之功，上达天听，然公之心，始终在野。辛丑岁（1961年），公以军职归乡省亲。时村舍倾颓，童稚无鞋，老妪抱瓮汲井，公驻马而叹："吾战于白山黑水，血沃异国土地，岂可独使乡邻受苦？"欲赠汽车数台，村干部惶恐辞曰："此铁牛饮油，无人能驭，恐废于野。"公笑曰："不然。"遂索退役战马十二匹，又求变压器一具。越旬日，前孟庄首亮电灯，夜则灯火如豆，照见乡邻笑靥；昼则健儿驾马车，三马并辔，蹄声得得，过村口老槐，惊起鸦群数点。乡人感其德，口传于后人，"惠民"二字至今如碑犹新。

烈士暮年养病居京华，然常念故土。每得乡书，必亲笔回复，字如松枝，劲直有力。癸丑岁（1973年）夏，公病笃，召家人曰："吾死，当葬于前孟庄后岗。昔牧牛处，今可作归所。"其言切切，闻者陨涕。

余观宋公一生，起于草莽，成于战阵，而终归于朴厚。其勇也，非为一己之荣；其智也，非为一家之私；其仁也，乃为天下苍生。昔韩退之写《张中丞传后叙》，言"守一城，捍天下"，公之谓也。今之论英雄者，或羡其勋章，或叹其位高，然余以为，真英雄者，当如宋公：处草泽则忧黎庶，掌兵权则恤士卒，居高位则念桑梓。其心拳拳，其行凿凿，虽无将军之名，而有将军之实；虽未佩将星，而星光耀于青史。

桐花又落矣，前孟庄的老槐树下，犹似可见当年牧童，挥鞭指向远方——那里有烽火，有热血，有黎明，更有他毕生守护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