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见天地

陶知（金秋）

一花见天地

文/金秋

走过不少地方，初见岭南的鸡蛋花树，我一个北方人，甚是新奇。

这树只有一人多高，远看如墨绿大伞。从春末到盛夏，枝头缀着或红或白的花。白花几瓣围拢，外层乳白，中心鲜黄，像鸡蛋白裹着蛋黄，想来鸡蛋花便是因此得名，树名虽俗却形象。

小区里见到的多是红花（据说是此树原种），鲜红的花朵聚拢成簇，每朵五个花瓣顺时针轮叠，有点像小风车。花瓣芯缘带着点月白，像淡妆的女子，清丽可人。太阳未烈时香气最浓，清新淡雅，弥漫在空气里。

楼角的红色鸡蛋花树约摸有十年树龄。灰白色树干带着细碎裂纹，像老人手背上的纹路，藏着岁月的沉淀；枝杈如鹿茸状，随性舒展，不刻意攀高，也不纠结旁逸；叶片浓绿规整，挺直厚实，长卵形，长阔状，纸质触感。风过时轻轻颤动，似有细碎话语，不声不吵。

最特别的是叶脉，主脉居中，侧脉左右分布，呈鱼骨状。延伸至叶缘，又连接起来，成为精巧闭合的边脉。委实像妻子绣鞋垫时沿边缝的压边线，朴素里藏着妥帖的温情。原来草木也懂周全，怕风雨弄破叶片，特意缝了道边来护着。

最动人的是花开。它不攒劲争春，不赶趟闹夏，从春末到夏终，一朵一朵地冒，几朵一簇，开得极从容。今日落两三朵，明日绽四五朵，枝头总挂着半开的、全开的，白的莹洁，红的殷润。雨中经此，花瓣沾着水珠，红的更显温润，白的愈发剔透。水珠滚落草间，再坠进土里，悄无声息。夏日里一茬一茬开得热烈，从不见蔫在枝头的败絮，总在最鲜艳时坠落，落地仍支棱着，倔强得可爱。落瓣铺地犹带清芬，像带着花魂，捡来细看，着实如打磨过的朱玉，滑嫩得不忍触碰。

想起那年在西双版纳的老佛寺，院内鸡蛋花树撑开绿伞，信徒捡了落花插在发髻或衣襟当饰品，花瓣随脚步轻晃，圣洁得胜过香火。原来洁净之物，总能触达人心最柔软处。

广东当地人摩挲着花瓣说，这是“随遇而安”的树，井台边、院子里种一棵，夏日坐于树下，拾起落花放竹篮或草帽上。“那香不扰人，”还说这树，“就像坐在院里的老阿婆摇蒲扇，不说话，却让人踏实。”

这树算不得伟岸，不张扬，不招摇，有水气阳光便舒展枝叶。墙角一捧土、檐角几缕光、雨天些许水，便足够了。不似榕树铺展得遮天蔽日，气根扎进邻家天井；也不似木棉举着红花向高空宣告，连落花都要铺得红红火火。它守着方寸地，把日子过成一朵花的模样——不争不抢，却在每缕阳光、每滴露水里，把平凡活成温婉的诗意。

曾见骤雨初霁的清晨，榕树气根从枝头执着地垂下扎进了石缝，台风扯断的枝桠也冒出了嫩芽，暴雨淹过的蕉叶重新挺直，烈日晒卷的凤凰木叶尖凝着露珠。

我曾写《观树记》：“树的每一圈年轮，都藏着与风雨的和解。人这一生亦如岭南的树，不必怕烈日暴雨，每一次历经，都是向上的理由。”成长从不是等风调雨顺，而是像这些树，把每一次弯折都长成更坚韧的姿态。

那时偏爱木棉，它总在烈日下举着红花如火炬，花落也完整不褪色。满地殷红，活得壮烈。郑思肖咏菊那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与木棉的壮烈有种相似的凛然。

但壮烈之外，还有另一种坚守，如鸡蛋花般，于无声处绽放，于平淡中永恒。从前总以为生命该是轰轰烈烈的追寻，见了鸡蛋花树，也活得有模有样，未必需要惊天动地。只要有风雨阳光，把困苦酿成扎根的养分，生活自会枝繁叶茂。

鸡蛋花树的灰白色树干，带着岁月打磨的裂纹，正是与时光和解的痕迹。它外表素净，不似凤凰木四月染红半条街，也不似玉兰擎着花苞香得霸道。它只守着一小块土地，看楼里人晨起暮归，看孩子们从蹒跚学步长成少年，把影子投在他们身上，把花香浸在他们笑容里。

小区里匆忙的上下班者，何尝不是另一株株鸡蛋花树！他们在方寸地奔波，于寻常中坚守，于平淡中奉献。正如鸡蛋花，不似茉莉甜腻、栀子浓酽，鸡蛋花香并不清冽，带着水汽的凉与草木的清。晨露未晞，绛紫云霞，一篱朝颜，半卷闲云。赶早班的人常被这香气勾住，弯腰捡一朵放进口袋，让花香漫进心里，再深吸一口气走向目的地。这香气，是生活递来的慰藉，给奔波者片刻安宁。

这树的性情，暗合了中国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处世智慧。

孟子的这句箴言，是儒家思想中关于个人与社会关系的经典表述。以朴素的辩证，勾勒出传统士人在不同境遇下的精神坐标：困厄时坚守本心、涵养德行，不坠青云之志；显达时推己及人、普惠众生，不忘济世之怀。它不是非此即彼的割裂，而是从个体修养到社会责任的自然延伸。恰如一棵大树，根须深扎于独善的土壤，枝叶方能舒展至兼济的天空，成为中国人精神世界里一脉相承的操守与担当。

鸡蛋花树大约懂这番道理。独善不是封闭，而是不求瞩目，只在晨露里舒展花朵，在晚风里抖落色彩，把日子过成素净的诗——不必声张，却有温柔的力量，花开芬芳。

所谓追寻，从不是追着遥远终点奔跑，而是带着初心，把每段路都走成靠近光的模样。就像鸡蛋花树，从不要浓墨重彩的瞩目，却在每个清晨，把芬芳悄悄释放在赶路人肩头。

去年冬天，鸡蛋花树落尽叶子，光秃枝桠指向天空如简笔画。我以为它熬不过冬，长者却说：“放心，根在土里睡着等春天呢。”冬季落叶后，只留一根根光秃秃的枝条像鹿角一样也别有美感，所以有人又叫它鹿角树。开春后果然冒出绿点，慢慢胀成芽，抽长叶，俩月便重披满树墨绿，再后来，红的白的花又把美丽还给夏天。冬日藏起枝叶，是“独善其身”的隐忍；夏日绽放芬芳，是“兼济天下”的温厚，这般循环，恰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今早路过树旁，园艺工人正在除草松土，说入秋还要施肥，让来年树更壮，花开得更好看。风摇树叶，阳光穿过叶隙落在新松的土上，一朵红花突然坠落，艳得像枚红宝石工艺品。我拾起它放在鼻尖，这花草与人也是久生情愫。鸡蛋花默默绽放，日子也如这树，春生叶，夏开花，秋落叶，冬藏枝，在寻常里重复着细碎的美好。

傍晚的小区，老人坐在鸡蛋花树下摇扇闲话，孩子追逐时被落花吸引，蹲下来拾朵花如捧星光。恰如那阕《鹧鸪天》：“藤榻畔，竹篱旁，蒲扇轻摇纳晚凉。疏星渐透梧桐隙，一枕清晖梦亦长。”原来千年前的夏夜与今日岭南，并无二致。同样的清风，同样的星光，同样的草木情深。

夏天的景致极美。绿荷的色彩、线条、姿态、韵致，仿佛是夏天的折子戏，久唱不衰；鸡蛋花清香、淡雅，恬静、悠远，蕴涵着不俗内涵，朴素哲理。夏日一花见天地，便是说，每个人未必人生完美，但每个人都可以活得淡定从容——一如鸡蛋花这般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