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柴静对话国共内战时13岁逃亡者

郭迎东

<p class="ql-block">  柴静作为央视知名的记者和主持人,以其深入浅出的采访风格和对新闻事件的敏锐洞察力著称。她曾主持过多档新闻节目,如《新闻1+1》、《时空连线》、《新闻调查》、《24小时》、《面对面》、《看见》等,以其专业的态度和对细节的关注赢得了观众的喜爱。柴静在采访中注重展现受访者的个性和故事,力求通过个体的经历反映出更广泛的社会现象。</p><p class="ql-block"> 2024年赖清德执政后,倚美谋独行径越发张扬,已将台湾逐步推向兵凶战危的险境,台海局势凸显紧张,两岸许多主张和平统一的人士深感不安。2025年早些时候,柴静收到一封台湾来信,是14年前(2011年)她在央视时采访过的一位前国军军官高秉涵先生写的。</p> <p class="ql-block">  高秉涵何许人也?</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1935年出生于山东菏泽高孙庄村的书香门第和革命世家。1948年在解放战争的战火中,只有13岁的高秉涵,从老家出发,走了15个月上万公里,一直到厦门,登上了从大陆开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在台湾历经十年寒窗,于1963年大学法律系毕业,旋即通过考试,入伍任职法官。十年后退伍,通过律师考试,即转任执业律师,服务法律界逾五十年。作为军中法官,荣获蒋中正与蒋经国父子颁发“忠勤勋章”;作为执业律师,马英九亲自为其颁发“杰出律师服务奖。</p><p class="ql-block"> 台湾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曾经是一个高度军事化的岛屿,长期处于战争戒严的紧急状态。为了随时备战,军方要求士兵不能落地生根。1952年戡乱时期,台湾陆海空军人婚姻条例规定,只有年满28岁的军官或者技术士官才能成婚,其他的普通士兵都限婚,给他们的承诺是一张授田证,就是说反攻回大陆之后,可以分一块土地,认为战乱当中只有土地是永恒的。因此全台湾底层士兵中,将近1/3单身,他们唯一的社会关系,就是同部队的老乡在一起,一辈子仿佛没有生活在台湾社会。</p> <p class="ql-block">  1987年台湾当局解除党禁、报禁,宣布逐步开放两岸交流的时候,随国民党入台的60万士兵中绝大部分退役,到了花甲之年。在台湾老兵中流传的着一句口号:“活着已做游子,死了拒做游魂,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从1991年起,高秉涵往返大陆和台湾三十多年,已届耄耋,仍矢志不渝,义务送孤苦老兵骨灰回大陆家乡,只为了对老兵们的一句“叶落归根”的承诺。截止到2023年,他带回老兵遗骨近200坛,化身“灵魂摆渡人”。每一次骨灰领取,都要经过冗长繁杂的手续,克服种种困难。体重不足50公斤的高秉涵,亲手抱着8公斤的骨灰坛,一趟趟地送老兵回家。高秉涵说,等他自己百年之后,希望孩子把他的骨灰也带回故乡,安葬在自己娘的身旁。</p> <p class="ql-block">  话题回到2011年,虽然两岸早已实行“三通”,但国共内战这个选题在央视还非常敏感,因为两岸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对峙已经超过60年,没有人敢批准记者做战争另一侧的人物专访。柴静:“所以我是以个人身份到了台湾,自费采访高秉涵先生,拍摄了一部人物专访纪录片,所有参与后期制作同事也都是志愿者的身份。片子编完之后,审片人说他喜欢,但是他不敢签字,让我找国台办。国台办新闻处的负责人说,他喜欢这个片子,但他不敢签字,让我找总参。总参负责人看完这个片子说,他喜欢这个片子,但要放一放”。</p><p class="ql-block"> 这一放就放到了2012年,在柴静一再努力下,《归去来兮》这期节目终于在央视一套清明节播出。</p> <p class="ql-block">  节目之后,高秉涵先生入选了当年(2012年)感动中国人物,被誉为“帮助台湾老兵落叶归根的灵魂摆渡人”。阎肃:“这海峡好浅好浅,深不过我的遗憾。抱回的岂止百十个骨灰罐,抱回来的人心啊,成千上万上万。坚信着亲情骨血相连,谁也隔不断隔不断”。感动中国2012年度人物评选颁奖辞:“海峡浅浅,明月弯弯。一封家书,一张船票,一生的想念。相隔倍觉离乱苦,近乡更知故土甜。少小离家,如今你回来了,双手颤抖,你捧着的不是老兵的遗骨,一坛又一坛,都是满满的乡愁”。</p> <p class="ql-block">  这个奖在当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在高秉涵看来,历史已经终结,内战成为过往。2025年已90岁的高秉涵先生没想到的是,两岸又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高秉涵:“我从小就就生活在战争的阴霾中,我现在已经活到到了90岁,我认为现在又接近一场战争,这是我十分担忧的事情”。柴静:“很多人对战争已经陌生了,现在很多人提起战争还很亢奋,甚至还期待这场战争,您最想说的是什么”?高秉涵:“政治是无情的,忘记苦难历史的人,必将是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p><p class="ql-block"> 政治是无情的,这句话的分量,只有他压在真正的承受者的身上,人们才会有所感受。所以柴静和高先生共同决定重讲往事,因为国共内战的残酷核心,在当年节目中并没有真正的触及,有一些背景不可避免要说的比较隐晦,比如说高秉涵为何13岁离开山东老家?逃亡路上经历了什么?到了台湾以何为生?以及两岸开放后的回乡之路? </p><p class="ql-block"> 那是1948年,因为怕儿子在动荡中出事,高秉涵的母亲(宋书玉)决定让他去报考国民党设在南京的学校,临行前拧着耳朵叮嘱他,如果学校解散,要一直跟着人流走,要活着回来。其实,高秉涵的母亲怕他出事,是因为他的父亲高金锡是一位乡村小学校长,有着国民党身份,1947年被共产党枪决,当时国共关系彻底破裂,内战全面爆发,所以1948年母亲才送高秉涵离开,要求他跟着帽子上有太阳的国军走,不准回来,如果不走也会被受到父亲株连。</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的父亲被共产党枪杀的时候,他的两个姐姐其实都是共产党员,在抗战时期就到了延安,三姐高秉浩当选为延安地区模范女青年,接受过毛泽东主席亲自颁奖表扬,大姐高秉洁在延安给贺龙的秘书,他们的父母当时都不知道俩姐妹这些消息。</p> <p class="ql-block">  高秉涵的曾外祖父宋道坦是清朝光绪年间武举人,是山东曹州一带名绅。外祖父宋绍唐为清末最后一批公费留学生,在日本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参加反清革命,是资深的国民党元老,辛亥革命的先驱,后任东昌府知府,在教育界和实业界大力推动改革。他的子孙以爱国主义和民族复兴为己任,只是国民党把这场内战称为勘定匪徒叛乱,而共产党称之为反抗压迫的解放战争。</p> <p class="ql-block">  1948年9月30日,高秉涵刚刚才走一个多月,守卫山东菏泽的国军在雨中弃城,高秉涵的姐姐回到故乡。这个时候,母亲看到女儿帽子上的红星,她怔住了,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晚了一步”。对母亲而言,女儿回来了,儿子就回不来了,因为她向高秉涵交代过,国民党不回来,你可不要回来。</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从山东出发去南京读书,但是此后4个月内,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当中,国民党军队都遭受惨败,南京爆发学潮,教育部无力安置南下的数万名学生。1949年春天,绝大部分学生都已经返乡,但是高明涵只能够按照母亲的嘱托,跟随国军部队走。他去安徽芜湖投奔一位同学的父亲刘兴远,时任刘汝明西北军第八军团181师师长,从此开启了他的逃亡之路。</p><p class="ql-block">高秉涵13岁离开山东老家逃亡台湾路线图</p> <p class="ql-block">  1949年4月24日,解放军占领南京,视之为结束了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并继续追击南撤的国军。西北军部队在南方的雨季中艰难撤退,高秉涵讲述当了三个细节:第一个是在安徽和浙江交界处的马金岭,这是一个山间的古道,石板路大概不到一米宽,但是却有35里路长。部队都是北方马走不惯这种雨中的山道,马蹄也很容易打滑,常常把人拉下悬崖。第二个细节是从马金岭下来之后,要过很窄的木桥,他看到二三十个士兵抬着重武器过桥,但是木桥承受不住,断了,所有人跌入激流,无一生还。第三个细节是北方士兵没有水上经验,高秉涵看到他们从村子里面去找一些家具、木盆,甚至从地里面掘起棺材板,坐在上面漂流。但是他眼睁睁看着上游山洪来的时候,木头在岩石上撞碎,所有人卷入水中,两天之后,他看到上百具尸体窝集的下游,他的性命也在一线之间。</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在逃亡路上因为人潮,道路两边都是人,难民和军队都掺杂在一起,那个乱乱的,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趁一辆(军)车慢行的时候,就扒上去了,车上有6个士兵在上面,有一个士兵拿着个枪把我往下面推,那个班长就阻止说先不要推,你推下去这个小孩就会摔伤的。当那辆车过一条河时,河上没桥呢,是一条小河,那个班长一使眼色,就把我推到河里”。</p> <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当我走到一个山坡上,看见一辆军车翻了,卡在树上,但车上的人掉到山沟里都摔死啦”。高秉涵说,一路上,他基本上没有看到国共双方交火,看到的只是国军部队自行解体。西北军的传统是上下不相离,部队如宗族,打仗的时候妻子孩子随行。但是,这一路失去了车辆、马匹,部队到了浙江境内时只能徒步,已经不可能组织抵抗。半夜,追兵来了,高秉涵跟着军人的太太和孩子们一起在铁轨上跑。天亮的时候,才发现一位母亲背上的婴儿被绑带勒住,窒息而死。高秉涵看到这位母亲抱着孩子离开了队伍,再也没有出现过。很快,这支部队的军纪就无法维持了。部队抓老百姓当挑夫,逃跑的挑夫只要抓回来就枪毙,后来有些挑夫抓到台湾当兵了。高先生说,他曾经在广场目睹处决过一位江西玉山籍逃跑的挑夫,在枪响之前,跪着的挑夫突然声嘶力竭,喊了一声,妈妈,我对不起你。13岁的高秉涵垂下头,紧紧的攥着拳头,默默在心底说,你没错,不是你的错!</p> <p class="ql-block">  刘汝明曾经是抗日名将,西北军中五虎之一,在长城抗战中挥刀督战,杀敌3000多人,大大挫伤了日伪军的士气。他的部队曾经用鲜血保护这片土地,他的人品当时很受人敬重的,还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学空军,现在却成了戕害他人的罪人。</p> <p class="ql-block">  1949年5月中旬,刘汝明部队进入福建的时候,靠政府信用支撑的纸币已经崩溃,福建省政府有令只收银元。刘汝明在回忆录中写道,从我从军以来,没有比这个更苦更狼狈的日子。作为报复,刘汝明拒不理会福建省长官要求他停在闽北阻止解放军南进的指令,继续南退。</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尾随着两个掉队的国军士兵走到了福建蒲城县的石碑村。他也穿着军服,只是很长,挂到了膝盖处。高秉涵:“看见一位老太太在家门口,感觉就像我的奶奶一样,我就给她点点头,就坐在她身边,一会就睡着了,那两个当兵的进到房间里面乱翻东西。深夜老太太的儿女们从山上回来,看见两个兵都躺着还有枪,就把这两个兵打死了,等我醒的时候,脑浆还喷到我脸上,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哭了,老太太抱着我,告诉家人不要伤害这个小孩。我记得外面还下着小雨,老太太从院子里面摘了几片叶子,煮了一碗热水给我喝,握着他的手,指了指国军撤退的方向,我跪下来跟老太太磕了一个头,就走了”。</p> <p class="ql-block">  没有人顾得上这个13岁的小孩,没有吃的,他只能吃剩下的马饲料,或者和老鼠争食。他脖子上挂着一串大蒜,在喝生水的时候就嚼一口。那时他发着高烧,已经在说胡话了,两条腿都肿的像气球一样,走到福建九牧村附近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抬头一看,看到了帽子上的红星。高秉涵:“我妈跟我讲过,看到红星你赶快逃,那就是杀你父亲的人。我看着他当时很害怕,他拉着我来到一处有泉水的地方,用水把腿上的虫子冲掉,给我用的红药水敷上去,又给我两个急救包包起来,我想八路军怎么还有好人呢?妈妈讲的都是坏蛋啊,怎么还来救我?我后来就跟着解放军走,因为跟着解放军走就能找到国民党队伍”。</p><p class="ql-block"> 柴静回想起当年在台北采访高先生的时候,外面天气很热,但他始终是衬衫紧扣,穿着马甲和西装外套,在采访的5个小时内,他一口水都没有喝,他说,它耐饿、耐渴、耐疼,就是当年逃亡路上生存经验。他拉起裤管让柴静看,现在都还记得用手触摸那些黑色伤疤的感觉,里面是空的,只有皮,没有肉。高先生说,是被蛆虫吃掉了。混乱的人群中,他的双腿被别人手中滚烫的热粥泼伤,路上没有医疗条件,伤口反复腐烂生蛆。高秉涵:“有好几次我想自杀,疼啊,太难熬了,但我要活下去,才对得起我妈妈,我要活着见我妈妈”。</p> <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在路边掐一片荷叶,等解放军开灶的时候舀一口饭吃。有时候在路边有一瘸一拐落单的国民党伤兵,不打也不逃,解放军队伍里有人说:“老乡,跟着一起吧”,那些士兵就把军帽上的太阳花一扯,扔到沟里,倒背着枪,卸了子弹,就加入了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解放战争期间,188万国民党士兵倒戈,加入了解放军阵营。柴静:“那您当时有没有想过,这么走还有没有必要啊”?高秉涵:“我想着要活下去,但能不能活不知道,走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心里想着要去台湾”。高秉涵腿伤走的很慢,很快解放军也走到他前头去了,他已经没有人可以跟随,最怕的就是十字路口,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选择。黄昏时分,在闽江的边上他面前两条路,一条通往福州,一条通往厦门。他沿着两条路各走了一公里,决定去往厦门。他说,因为这条路太凶了,他要走的就是凶路,他的意思就是说哪一条路上尸体多,丢的东西多,那就是国民党部队去的方向。“到了厦门这边见到好多尸体在路边,我穿的裤子也烂了,从一个尸体上扒下裤子,感觉太自私了,我对不起人家”。</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在福建龙岩追上了刘汝明兵团,他们由长江一撤近2000里,在1949年中秋节前到了厦门,计划在此坚守三五年,固守金厦,屏障台湾。但是10月16日下午解放军插入本岛中央,刘汝明本人亲自去金门要船,想接出3万多人的部队,但是只有两支登陆艇派出,仅可容纳千人。当天夜里11点多钟,岛上灯火突然全灭,这意味着发电厂被炸毁,厦门已彻底放弃了。海滩上的部队全部乱成一团,失去了建制,而13岁的高秉涵拄着一根棍子瘸着腿,站在数万人之间等着。天快放亮的时候,登陆艇不能够再等,向岸边浮来。高秉寒说,就在这生死时刻,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他平生没有见过这样的片刻寂静。然后,随之而来的他听到了人被踩在地上的尖叫。高秉涵:“我是踩着尸体上去的,我被一个士兵用枪托压在我肩上,他要从我身上过去,后面有一位军官,把他压在我肩上的枪托打掉,我才没被压下去。如果当时我被压下去了,那就站不起来了,那人群就像潮水一般,一下就压下去”。高秉涵被人群推进船的时候,他两只脚上的鞋子都已经掉了,登陆艇着急要关门,但是人群还在往里冲,这是大陆开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高秉涵:“那时候登艇人太多,人挤人登陆艇门关不上,艇上的士兵就用枪打自己的战友,没登上船的士兵也向船上的士兵开枪,外面是一片枪战,那个场面很惨、很惨!战争很可怕,绝对不能要战争,我相信两岸不会有战争”。当天是1949年10月17号,中华人民共和国在16天前已宣告成立。</p> <p class="ql-block">  解放战争国共双方包括平民百姓伤亡人数,网络上引用较多的数据在500万人以上,这是20世纪最大规模、影响最深远的中国内战,两岸就此形成政治分立与军事对峙。</p> <p class="ql-block">  登陆艇到了高雄之后,却被迫被停在港外,因为1949年前后,国民党运送台湾的军队超过60万人,为了避免拥兵自重和保全治安,当时,台湾省主席陈诚要求来台部队必须放下武器,按指令登陆。而船上官兵认为,军人缴枪是奇耻大辱,高秉涵看到他们挥舞武器说,要么战死,要么回家。但高雄港的军舰的炮口对准了这艘船。陈诚下令限期徒手登陆,否则击沉。在港外停了一天一夜,无粮无水。第二天,刘汝明要求全部官兵弃械上岸。高秉涵看到他们把武器扔入了海中。此后,自认任劳任怨、忠贞不二的西北军不复存在。扩音器里要求所有人分成三队下船,军官、士兵、眷属,而高秉涵无路可走,无人可投奔,他去难民处领了一碗粥,蹲在地上吃,在心里说,妈,我听你的话,我活着跟着国民党部队到了台湾。</p> <p class="ql-block">  台湾这个狭长的小岛,一下子拥入了200万人,学校、寺庙、仓库都住满了人,高秉涵睡在台北火车站的木凳子上。与野狗在垃圾堆争食。柴静:“逢年过节你怎么过”?高秉涵:“大年初一的早上天不亮,我就爬到山上去了,对着大陆的方向痛哭一场,大声喊,娘,我想你”!日后弟弟告诉他。母亲在每年过年的时候都在路口点一盏萝卜做的灯,这是山东的风俗,给远行的人照亮回家的路。 </p><p class="ql-block"> 2011年柴静在台湾采访的时候,高秉涵先生递给一张纸,那是一张1948年的土造棉纸,又软又薄。他逃亡的时候,包袱丢了,但偏偏这张纸还在,是怎么保存的,他自己不记得,那是他的初中录取证明。在临走之前,他妈妈把这张纸放在他包袱里,对他说,战乱时代,大洪流先冲读书人,但是未来的时代是跟着知识走的,你要有自己的路。靠这张纸,高秉涵报考了建国中学夜间部,半工半读,考上了国防大学管理学院法律系。</p> <p class="ql-block">  1963年年毕业时,他请求去金门担任军事法庭的法官。此时,大陆正处于大饥荒,蒋介石准备由金门发动反攻。高秉涵认为这里离家最近,他将第一个登上大陆去见他妈妈。可是,他当法官审理的第一个案子,却是枪毙了一个回家看母亲的人。</p> <p class="ql-block">  高秉涵:“我变成了一个杀死回家探母的、想妈妈的刽子手。枪毙他的前一两天,他说我知道你要枪毙我,希望能够早一点枪毙,他说我的肉体已经没办法见我妈妈了,但是我希望我的灵魂尽快的见到妈妈。行刑前,这名逃兵把十几年前买的药交给了高秉涵,那一年,他出门给半身不遂的母亲拿药,结果被抓入伍,他请求高秉涵有一天能将药带给自己的母亲,高秉涵捧着这些几乎快风化成粉末的药回到家中,忍不住痛哭流涕。</p> <p class="ql-block">  柴静:“你在给那个人下死亡裁决的时候,你有没有在内心问过自己,假如换做你是他那个位置,你又会怎样”?高秉涵:“我比他还逃得快,还逃得早”。高秉涵找到军法组的组长,要求换人,组长说,于法无例。高秉涵说,我不能审这个案子,组长说,你以为我愿意审吗?我是厦门人,家就在对岸。然后,他指了一指桌头国防部的文件,要求一周之内必须审结,军人临阵脱逃者一律死刑,杀一儆百。他缓下口气,对高秉涵讲,你来审,至少可以让他少受一点痛苦。高秉涵:“临枪毙以前,我叫士兵给他准备一盘肉,准备一大瓶高粱酒,我说,很快你就要走了,你吃一点吧,他说我吃不下。我就拍拍他的头,吃不下就把这个酒喝下去,他眼睛看着我,酒瓶是打开的,他咕嘟咕嘟就喝了,喝了以后,本来马上枪毙,叫我离开,我说等一下,因为我怕酒精还没发挥作用,我想希望他不要太痛苦,高粱酒度数很高,他喝下一会就醉了,我尽量让他减少痛苦”。两岸开放后,高秉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厦门,希望能找到这位逃兵的母亲,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全部的事实,做她的孩子,替这个逃兵行孝,然而那位母亲和那处房子都早已不在。</p><p class="ql-block"> 国民党反攻大陆计划多次失败之后,到60年代后期基本放弃。1975年4月5日,蒋介石去世。按照江浙风俗,他的棺木不入土,要等到未来游子回到故乡之后再安葬。高秉涵唯一的希望是蒋介石曾经的承诺,会带我们回去,现在希望化为乌有。老兵之间盛传解放军要血洗台湾,高秉涵让妻子从医院拿回一瓶安眠药,如果两岸再爆发战争,他就熬一大锅粥,一家人吃掉,他不想再逃难了,太苦了。</p><p class="ql-block"> 1979年中美建交,大陆停止炮击金门,发表对台湾同胞书,呼吁统一,希望三通:通航、通商、通邮。而台湾蒋经国执政,他的回应是三不: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p> <p class="ql-block">  去过金门旅游的游客都知道,如今金门岛上仍挂着大标语:“三民主义统一中国”,而厦门岛的标语是:“一国两制统一中国”。</p> <p class="ql-block">  1979年,高秉涵去西班牙参加世界法治会议,他知道将有大陆代表参加,想请他们带一封信给母亲。高秉涵在信中写到:“娘,在这几十年我有这个毅力活着,就是为了最后能够活着见你一面,娘你要等我活着回来”。但这封信高秉涵揣在身上,直到散会也没拿出来,因为领队公布了台湾司法部的六不准原则:不接触、不招呼、不交谈、不交往、不合作、不合照。在电梯碰到的时候,眼光也要移开,生怕一个表情就会被对方统战掉。而且各个组员之间要相互揭发、举报。直到会议结束大陆代表在拍这张合影的时候,高秉涵蹭到斜后方座位上,挤进了这张合影。他是希望这张照片,万一能够刊登在大陆的报纸上,他妈妈能够看到,会知道他还活着。揣着怀里的信,他是通过美国朋友转寄回去的。</p> <p class="ql-block">  1980年,高秉涵收到了大姐的回信,只看了一行他就走了。在山中雨里喊了一个下午,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对不起!他母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枕头下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高秉涵小的时候的照片,另一样是高秉涵小的时候穿过的小棉袄,她枕了一辈子,两样东西在临终的时候都随她火化。柴静在当时的笔记里写着:“说到这儿的时候,高先生停下来突然对我说,有时候我恨两岸开放,我不明白?他说,如果没有开放,我妈在我的心里会一直活着”。</p> <p class="ql-block">  1988年5月10号母亲节,上万名老兵列队站在台北的国父纪念馆,T恤衫上写着:想家,妈妈我好想你......</p> <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告诉柴静,他当时在现场曾经很挣扎,因为他曾经得到过蒋氏父子颁布的忠情勋章,忠党爱国的思想印象很深,他会认为抗议是不是背叛?但是在现场他看到广场街道上老兵跪倒一片,磕头哀告,说求求你们放我回去。他听到很多人在喊妈妈,叫妈妈的都是老人,因为知道回不去。高秉涵还了顾四周,他说他想向老兵们大声忠告,时候到了,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几十年不让老百姓回家的呀。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挥过头顶,跟别人一起合唱起来:“母亲呀我真想你,恨不得时光能倒移”。</p><p class="ql-block"> 1991年5月1日,高秉涵回到山东菏泽。首次踏上阔别40多年的故乡,在村口,他一个人待了半小时却走不进去,“近乡情更怯呀”。高秉涵:“我东张西望的看看,一位老人问我,先生你找谁呀?我说我找高春生,因为我的小名叫高春生,老人说高春生他已死了好多年了,他死在外地了”。</p> <p class="ql-block">  高先生对柴静说过,在逃亡路上他从来没有哭过,他说小孩子要见了妈妈才掉眼泪。但第一次看到母亲骨灰盒的时候,他弟弟放声大哭,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高秉涵:“见了妈妈,给妈妈(骨灰)跪下,我就责备妈妈,你为什么没等儿子回来就走了?我活着回来了,你为什么没等我?你说了你等我的”。</p><p class="ql-block"> 高先生对柴静说,在家乡菏泽的档案馆,他找到了一份在土改游击战争中的杀人资料统计表,当中有他父亲高金锡的名字,注明“国民党反动分子,专做特务工作,造谣”。这是一份事后补报的文件,在意见栏中注明的是,“该杀”。同批被枪决的有13人,有人罪名之下标注的是“杀错了”,“不该杀”,“杀的生点(证据不足)”。柴静:“确认了您父亲的死因,您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高秉涵:“因为我家在当地算是一个有知识、明事理的家庭,在社会上有点地位,有点影响力,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要杀一儆百啊,所以父亲就首当其冲。原来我恨过共产党,后来我认为这是革命的当然手段,理解了这个历史背景当中的一种必然,就没有必要恨。国民党对共产党也一样,抓到共产党也会枪毙。</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告诉过柴静,当年菏泽的乡下,是共产党活动范围,所以他父亲为了避祸,就一直住在菏泽城内有国民党守军的地方。当天他回乡办事只住一夜,但就在当晚被4个陌生人捆走枪决。这个村庄当中唯一的共产党员是高秉涵的堂叔,所以他的母亲怀疑这位堂叔是举报者。40年之后,当高秉涵回乡的时候,他去拜访了这位堂叔。高秉涵:“两岸开放以后,我弟弟陪我去三叔家看望,他已经半身不遂躺在床上,我给他磕了个头,而我弟弟在门口就是不进去”。柴静:“那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高秉涵:“我没有办法证实是三叔举报的我父亲,年长的亲人都没有了,他是我唯一最亲的一个长辈。假如确实是他做了这件事情,我磕这个头会让他惭愧”。柴静:“当时您这个堂叔他是什么反应”。高秉涵:“他偏瘫在床,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很感动”。</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在大陆的亲人多半是共产党的干部,他的大姐高秉洁曾经是刘少奇、贺龙的秘书,大姐夫朱劭天曾经是陈云的秘书。姨父杨林曾经担任中国石油工业监察局的局长。在知道他这些家事之后,柴静曾经问过高秉涵:“你母亲会后悔当年送你走吗”?高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把视线移开,停了一会儿,才用非常平淡的语调说:“文革中我姨夫自杀了,那些学生在他头上撒尿,他撞墙自杀。我的大姐夫在新疆劳改8年。我母亲没有能指望我活下来,她只是希望我能多活几天”。</p><p class="ql-block">高秉涵的姨父杨林曾经担任中国石油工业监察局的局长</p> <p class="ql-block">  当年柴静在台湾采访高秉涵的时候,他拿着他妈妈留下的拔罐、体温计等几件遗物说:“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对我来说见不到她老人家,但是她的东西在我身边,心理上也有安慰。这个大时代已让我痛苦流涕,已让我遍体鳞伤,那既然我已经活下来了,我已经冲上岸了,那我这一生就要发一点光,我要使这个大时代的人减少一点痛苦,不能恨”。</p><p class="ql-block"> 当年在南逃路上,有一位中学生吴全文曾经送给高敏涵一件蓑衣,他俩一起去了台湾。两岸开放之后,吴全文跟母亲约好了在中秋节回大陆,在这之前,他却突然诊断出癌症去世。在中秋节当天,高秉涵抱着吴全文的骨灰,经过香港到广州,再按照预定的机票时间到了兰州。在接机口有一个人推着轮椅上一位老妇人在等,那是吴全文的母亲,91岁了。高秉涵:“妈妈未见到活人,只见到了骨灰,又悲伤又激动的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离别几十年,也算了却妈妈的心愿,老人家忙说感谢!感谢!我是这么理解的:人生谁先走是没办法预料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个不幸,但是对这位黑发人来说,从母亲怀里长大,最后又能回到母亲怀中,这也是一种幸福”。</p> <p class="ql-block">  高秉涵说,当年我跟着这些人跑到台湾,现在我送他们回家,但很多人已经无亲无故,我只能找到一块玉米田或一棵大槐树,把骨灰撒在村里的土地上,他边撒边说:“老哥,你算真的到家了”。在旁边围观的一些乡亲们觉得我这个人神经兮兮的,这人在做什么?他在跟谁讲话?但是在我心目中,我算是实现了我的承诺。有人不理解的问我,这点念想有那么重要吗?高秉涵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p> <p class="ql-block">  柴静2011年在台湾采访高秉涵的时候,因为没有团队,就聘请了台湾中天电视台的一位摄像师来帮她拍摄,采访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高先生停下来对着柴静身后说,没事没事,都过去了,柴静回头看,才发现是那位摄影师哭了。出来的时候俩人一起打车,那位摄影师跟她讲,他是在台南出生,母亲是原住民,父亲是一个国民党小军官,他说他从来不关心父亲的过去,但今天听下来,却觉得这件事好像什么地方跟他有一点关系。柴静跟他说,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年纪相仿,在相隔的两岸长大,学习不同的历史教科书,但是看到的都是同样简单的出自于政治立场的表述。柴静:“通过这次采访我才感到,历史原来是活的,它和我有关,和他有关,和很多人有关,和过去有关,也和将来有关。国共双方从来没有签署停战协议,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仍然活在这场内战里”。</p> <p class="ql-block">  柴静:“您现在在大陆的媒体上会比较多的出现,台湾这边会不会有种声音说高先生已经被统战了”?高秉涵:“因为我表现的是人性,我生在山东,大陆养了我13年,是生我的母亲。我在台湾长大,台湾养了我73年,是养我的母亲。两边都是我的母亲,都是我热爱的家,这段两岸一家亲的‘情’,是血浓于水的,是永远分不开、截不断的。”。柴静:“有人会觉得台湾问题久而未决,或者是没有这个耐心,或者就想用武力来解决,您怎么看这样的说法”?高秉涵:“谈到武力,我是最怕的,因为战争总是残忍的,所以我不赞成,绝对不赞成听到有枪声”。柴静:“您的建议是什么”?高秉涵:“交流,因为地缘、血缘、文字、文化相融、相通,很容易交流,咱们是兄弟”。柴静:“好多人觉得说现在政治的力量太大了,一个人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高秉涵:“要群策群力,人不能离群而独居,你付出才有价值。爱就是在别人的需要时看到自己的付出,这就是行动。这也是我90岁的老人家,对两岸社会年轻人的祈求,高爷爷拜托你们了”!</p><p class="ql-block"> 海峡两岸开放后,高秉涵携妻子儿孙返乡认祖寻根,组织同乡会回乡探亲,被推举为会长。三十多年来,他热心教育,热心公益,情系乡梓,心系家国,屡屡为家乡募捐,赞助小学、中学和大学。年近花甲,开始奔波两岸运送老兵骨灰回家。他曾身穿律师袍公开发声反对“台独”。他的义举感动了两岸同胞,央视等媒体多次制作专题节目报道,使得他的事迹广为人知,传遍神州。</p> <p class="ql-block">在山东菏泽老家以高秉涵先生乳名命名的“春生路”</p> <p class="ql-block">  根据高秉涵先生的原型,由台湾知名导演王小棣执导电视剧《谁说妈妈像月亮》,于2022年10月1日在中国台湾地区播出。影片通过小人物的命运来讲述大时代的历史变迁,记录了动荡年代里分隔两岸的相思之情。</p> <p class="ql-block">  "5月10日 母亲节 等你回家″! 由90后导演杨正浓执导的电影《日暮·归乡》,于2025年5月10日在国内上映。“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句流传千年的诗句,在影片中化作了两岸同胞跨越时空的深情回响,引发无数人的共鸣与感动。</p> <p class="ql-block">  由军旅作家张慧敏与孔立文执笔、整理,高秉涵先生口述,《回家的路——高秉涵回忆录》于2017年1月由九州出版社出版发行。回忆录生动地再现了高秉涵先生传奇的一生,读来催人泪下,荡气回肠。</p> <p class="ql-block">  柴静为此书作序:“对高秉涵先生的采访是我记者生涯里不能忘记的经历,他的一生,是近百年中国历史里一段至今的隐痛”。</p><p class="ql-block"> 高秉涵先生的一生,凝聚了所有台湾老兵经历的坎坷和艰辛,同时也见证海峡两岸从隔绝到沟通的一段特殊历史。相信海峡两岸同胞,不会忘记中国百年苦难的历史,更不会成为下一次苦难的受害者!</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