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夜郎（短篇小说）

无边月

夜渡夜郎文/无边月图/网络图片 子时的雨是青灰色的。我站在湘黔古道的石板上，看雨丝把山影泡得发涨，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蹄声。不是现代摩托车那种撕裂空气的轰鸣，是铁蹄叩击石头的钝响，带着潮湿的锈味。 “客官要往哪去？” 赶车的是个穿靛蓝短打的汉子，斗笠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沾着草屑。他的马车是老式的骡车，车厢蒙着油布，车轮裹着铁皮，在雨里泛着冷光。我明明记得这截山路早被高速路取代，可此刻脚边的石板缝里竟钻出几株鬼针草。 “随便。”我摸出手机想照照路，屏幕却黑得像块炭。 “那就去夜郎吧。”汉子笑了，牙齿白得突兀，“今夜正好赶得上他们的星祭。” 油布车厢里弥漫着桐油和草药的气味。我撩开布帘，看见车外的雨变成了雪，不是六角形的雪花，是细小的冰粒，打在树上簌簌作响。更奇怪的是树——不是马尾松也不是青冈栎，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乔木，树干上布满眼睛似的疤痕，每个疤痕里都嵌着颗圆石子。 “那是记事树。”赶车人不知何时坐到了我对面，手里转着个铜烟杆，“夜郎人把重要的事刻在树上，再嵌颗石头当念想。”他指了指最近的一棵，“那颗白石头是记十年前的大旱，红石头是记去年打赢了南边的部落。” 我凑近看，果然见疤痕里的石子有白有红，还有颗暗绿色的，像块没磨亮的玉。 “那是记夜郎最大的秘密。”赶车人突然压低声音，烟杆上的铜锅红了一下，“他们说，天是圆的，像个倒扣的碗，而夜郎就在碗底正中央。” 雪停的时候，车停在一片广场前。说是广场，其实是块被踏平的空地，中央立着根石柱，柱顶托着个铜盘，盘里盛着清水。数百个夜郎人身着麻布长袍，正围着石柱跪拜，他们的发髻里插着羽毛，额头涂着朱砂，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他们在等北极星。”赶车人递给我一件粗布斗篷，“夜郎王说，只有北极星正照在铜盘里，才算天地正位。” 我混在人群里，看见高台上坐着个穿虎皮裙的中年男人，额头嵌着块绿宝石，想必就是夜郎王。他身边站着个老者，拄着根蛇头拐杖，拐杖顶端的蛇眼是用红玛瑙做的，在月光下闪着妖异的光。 “大祭司说，今年的星祭有贵人来。”旁边一个年轻夜郎人凑过来，他的汉语带着古怪的腔调，“贵人会带来天外的消息，证明我们真的在天地中央。” 我正想笑，却见铜盘里的水面突然晃了晃。不是风动，是水自己在颤，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底下搅动。人群骚动起来，夜郎王猛地站起来，绿宝石在额头上亮得刺眼。 “来了！”大祭司举起蛇头拐杖，红玛瑙眼珠突然转了一下，“北极星要落进盘里了！” 所有人都仰起头。夜空晴朗得不像话，银河像条发光的河，可北极星的位置有些奇怪——它竟在缓缓下降，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后真的像颗珠子似的，“咚”一声掉进铜盘里。 水面炸开一圈银辉。夜郎王跪倒在地，所有人跟着跪拜，山呼万岁。我盯着铜盘，那颗“北极星”在水里转了两圈，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是半块发霉的面包，包装纸上印着“北京特产”。 我的头皮猛地一麻。那是我昨天在高铁上吃剩的，随手扔出了窗外。 “贵人！”大祭司的拐杖指向我，红玛瑙眼珠死死盯着我，“你从天上的都城来！快告诉我们，夜郎是不是世界的中心？” 夜郎王也抬起头，绿宝石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滑了一下。人群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得我后背发烫。我想起课本里的“夜郎自大”，正想开口，却被赶车人拽了一把。 “照他们说的讲。”他的声音像冰粒，“不然走不出这片山。” “是。”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夜郎～～～～～～就是世界的中心。” 欢呼声响彻山谷。夜郎王亲自走下台，把额头的绿宝石摘下来递给我：“请贵人住进宫里，给我们讲讲天上的事。” 宫殿是石头砌的，墙缝里塞满了稻草。夜郎王的卧房里挂着张地图，用朱砂画的，夜郎国被画在正中央，周围是些歪歪扭扭的小国家，最远的地方写着“汉”，像只爬虫。 “大祭司说，汉国很小，还没我们一个部落大。”夜郎王给我倒了杯酒，酒里漂着几粒野果，“贵人见过汉人吗？” “见过。”我想起办公室里的同事，“他们～～～～～～很高大。” 夜郎王的脸沉了沉：“不可能。大祭司说汉人都很矮，因为他们住在天地的边角，得不到日月精华。” 这时大祭司推门进来，蛇头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声。他盯着我的斗篷：“贵人的衣服很特别，是用天上的云彩做的吗？” 我这才发现身上穿的是件冲锋衣，拉链上还挂着个耐克的标志。“是～～～～～～” “那请贵人给我们做一件。”大祭司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让夜郎人都穿上云彩衣，证明我们是天选之人。” 我僵在原地。赶车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朝我使了个眼色。 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窗外的记事树在摇晃，那些嵌着石子的疤痕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在流血。赶车人站在树下，手里拿着把小刀，正在挖那颗暗绿色的石子。 “这才是夜郎最大的秘密。”他把石子扔给我，“你自己看。” 石子在月光下显出真面目——不是石头，是块玉，上面刻着两个字，是简体的“汉朝”。玉的边缘有凿痕，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敲下来的。 “十年前，有个汉朝的商人迷路到了这里。”赶车人用小刀刮着树疤，“他带来了地图，告诉夜郎王，汉朝有多大。” 我突然明白过来：“是大祭司～～～～～～他藏起了真相？” “不止。”赶车人指着最高的那棵记事树，“那颗红石子记的不是胜仗，是他们杀了那个商人。” 树疤里的红石子在月光下像滴凝固的血。我想起铜盘里的面包，想起夜郎王额头上的绿宝石，突然觉得冷。 “那你是谁？”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皮肤凉得像冰，“你不是夜郎人。” 赶车人笑了，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额头上也有块朱砂，和夜郎人一模一样。“我是那个商人的儿子。”他指了指自己的发髻，里面插着根折断的羽毛，“我娘是夜郎人，她教我，要想活下去，就得装得和他们一样。” 星祭后的第七天，大祭司要我教夜郎人做“云彩衣”。广场上堆着麻布和树皮，所有人都盯着我，包括那个商人的儿子，他混在人群里，手里握着块石头。 “天上的衣服，要用天上的线。”我突然想起冲锋衣的材质，“可这里没有。” 大祭司的蛇头拐杖重重砸在地上：“贵人是想骗我们吗？” “我没有。”我指着远处的山路，“但我知道哪里有。翻过那座山，有个叫‘城’的地方，那里有做云彩衣的线。” 夜郎王的眼睛亮了：“比夜郎还大吗？” “大得多。”我看着他额头上重新戴上的绿宝石，“大到～～～～～～装得下好多个夜郎。” 人群炸开了锅。大祭司尖叫着：“他在撒谎！他是汉人的奸细！”他举起蛇头拐杖，红玛瑙眼珠突然掉出来，滚到我脚边——那不是玛瑙，是颗染了红漆的玻璃珠，上面还粘着张小小的标签，写着“义乌制造”。 “这是什么？”夜郎王捡起玻璃珠，标签上的字他不认识，却认得旁边商人儿子手里的玉，“汉朝～～～～～～这字和你娘刻在柱子上的一样！” 十年前的秘密像被捅破的脓包，瞬间流得满地都是。那个商人带来的不仅是地图，还有玻璃珠和丝绸，是大祭司偷藏了这些，还杀了商人，只告诉夜郎王，汉人只有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原来我们不是中心。”夜郎王摘下绿宝石，随手扔在地上，“原来天不是碗，是块大得没边的布。” 广场上的夜郎人有的哭，有的骂，有的呆呆地看着记事树。商人的儿子走到我面前，手里捧着颗白石子：“我爹说，知道世界大，不是坏事。” 我接过石子，发现上面刻着个极小的“汉”字。 离开夜郎时，还是那个赶车人送我。车厢里的桐油味淡了，换成了汽车尾气的味道。他递给我个布包，里面是那颗暗绿色的玉和半块发霉的面包。 “记住，”他的脸在晨光里渐渐模糊，“觉得自己是中心的，不止夜郎。” 车停在高速路的服务区，雨还在下。我摸出手机，屏幕亮了，时间显示是昨天夜里。服务区的便利店在卖面包，包装纸上印着“北京特产”。 我买了一袋，走到停车场的角落，看见棵被车轮碾过的鬼针草，草叶上沾着颗圆石子，暗绿色的，像块没磨亮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