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祭祖饭

薛宏新

七月半，祭祖饭

文/薛宏新

日头毒花花晒透了豫北的黄土坷垃，蝉在村口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干嚎。七月十五到了晌午头上，灶房里热得像个蒸笼。牙猪婶脑门子上汗珠子滚成了串儿，她拿手背一抹，留了道白印子，亮得晃眼。

“二小！”牙猪婶呼呼喝喝，“去东头张屠户那儿，打块刀头肉！要瘦里透膘的！”她嗓门粗，震得灶火洞里的灰簌簌往下掉。案板上早堆满了东西：水灵灵的黄瓜扭儿顶着嫩黄花，新掐的豆角碧绿细长，还有黄澄澄的炸豆腐泡儿，一捏暄腾得直弹手。牙猪婶嘴里不停：“七月十五，祖宗们回家哩！饭食得仔细，马虎不得！小兔崽子们偷嘴？看我不敲断爪子！”

粪蛋奶穿一身浆洗得发硬的青布褂子，坐在堂屋门槛里的小马扎上。她手里捏着把新扎的高粱笤帚疙瘩，慢悠悠地扫着青砖地缝。灰土扬起来，在门洞里斜射进来的日头光柱里打旋儿。

“慌啥？慌啥？”粪蛋奶眼皮也不抬，声音像老榆树皮，糙喇喇的，“祖宗们赶路，也得喘口气儿。早哩，日头偏西才摆桌。”

灶膛里柴火哔剥，大铁锅热油滚沸。刀头肉一下锅，“滋啦——”一声长响，白气裹着浓香直冲房梁。香气像个活物，打着旋儿钻出灶房窄门，窜过院子，溜着墙根就飘到邻家去了。不多会儿，隔壁墙头探出王婶的黑胖脸：“他嫂子，这肉煸得真香哩！油锅烧得旺，祖宗闻见也欢喜！”牙猪婶咧嘴一笑，汗珠顺着皱纹沟淌：“油多火大，图个肥亮！”

日头眼瞅着往西偏脖子，影子拉得老长。堂屋正当间，那张蒙了厚尘的老榆木八仙桌被抬了出来。粪蛋奶拿着块潮乎乎的抹布，一遍遍细细擦过桌面桌腿儿，擦得木头纹路都像活过来。她神情肃穆，嘴唇微微动着，听不清念叨啥。

敬菜终于端上了桌面。最打眼的自然是那块刀头肉，巴掌宽厚，煸得焦黄油亮，颤巍巍卧在粗瓷大海碗中央，像座油浸的小山。四围簇拥着：黄是鸡蛋饼切成细丝，绿是焯水的嫩豆角，白是水嫩的豆腐羹，黑是酱香的炸茄条。粪蛋奶踮着小脚，小心翼翼把一双乌木筷子，细头端正地朝着供桌里头祖宗的牌位放好。随后，一个粗瓷酒盅也稳稳当当摆在桌角。

“妥啦……”粪蛋奶轻轻吁了口气，腰板挺得更直，浑浊的老眼望着那袅袅腾起的热气儿，仿佛那热气里真站着她日思夜想的先人。

粪蛋爷领着牙猪叔等人，在供桌前头的空地上，噗通噗通跪倒。青砖地冰凉，隔着薄裤膝盖硌得生疼。牙猪叔划着火柴，“嚓”一声轻响，点燃了黄裱纸。火苗起初怯生生舔着纸角，旋即“呼啦”一声腾起老高，卷着纸灰打着旋儿往上蹿，屋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子干燥的烟燎气。粪蛋爷低声念叨：“爹，娘，爷，奶……都回来吃口热乎的吧……家里都好……”火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平日里的疲惫此刻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柔和取代了。

纸钱烧透了，变成一堆灰白轻盈的灰烬。粪蛋奶这才发话：“起吧起吧，祖宗们吃罢，轮到咱了！”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

堂屋里的敬菜撤了下来，重新在院子里的小方桌上摆好。刀头肉切成薄片，油汪汪的。筷子头刚沾上菜，邻家墙头又探出王婶的笑脸，手里端着一碗油亮亮的烧茄子：“尝尝俺家灶火的味儿！”粪蛋奶笑着接了：“他婶儿有心！”

暮色四合，村巷里浮动着各家各户烧纸钱留下的淡淡烟味。粪蛋奶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块软乎的炸豆腐泡儿，小口抿着，缺了牙的嘴蠕动着。院里饭菜的香气、纸钱的烟火气、邻家飘来的茄香，还有泥土晒了一天蒸腾起的温热气息，混在一处，沉沉地落下来，缠绕在房檐屋角。

“人活一世啊，”粪蛋奶忽然没头没脑地咕哝了一句，眼睛望着黑黢黢的远处，声音凉津津的，“草活一秋。到根儿上，就图个……有人记着你的味儿，逢年过节，还能回来闻一口热乎气儿。”

俺听着，嚼着嘴里的刀头肉，那油香混着酱咸味儿渗进舌根。抬头看看天上，一弯细月牙儿不知何时挂在了东天边角，清冷冷的，像个指甲盖儿掐出来的印子。俺忽然觉得，这满村飘散的饭菜香、烟火味儿，还有粪蛋奶那句落在冰凉门槛上的话，怕不就是拴着人间和幽冥的那根绳？又细又韧，烟火气儿腾腾的，熨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