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晚照记

金禾

　　蝉鸣漫过青瓦时，沈先生总爱拎着竹编藤椅往山坳里去。七十三岁的人了，脊背依旧挺直，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却总别着支磨圆了笔杆的狼毫——那是他教了四十年书的信物，也是如今与故纸堆为伴的老友。

穿过村口那棵五人合抱的老樟树，石阶便沿着溪涧蜿蜒而上。溪水里浮着几瓣落梅，是山巅梅树的遗香，混着菖蒲与薄荷的清苦，在七月流火里酿出一丝清凉。沈先生走得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时光：石阶缝里的苔藓绿得发亮，是他年轻时带着学生来写生的颜料；溪边那块被水冲刷得光滑的青石，还留着他与亡妻刻下的“某年某月，同赏流泉”。

　　“沈先生又来躲日头？”山腰茶寮的老板娘探出头，竹匾里晒着新采的野菊。

“是啊，城里的空调吹得骨头疼。”他笑，露出被岁月磨平的牙，“还是山里的风养人。”

茶寮后有片竹林，竹影筛下的光斑在石桌上跳荡。沈先生铺开宣纸，研墨时手腕轻转，墨香便与竹香缠在一起。他不着急落笔，先看远处的云：七月的云是泼墨山水，在黛色山尖聚了又散，像极了《兰亭序》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笔意。偶尔有山雀落在竹梢，啾鸣三声，倒比案头的镇纸更能定住心神。

“这字，是越写越淡了。”他望着宣纸上的“蝉噪林逾静”，笔尖悬在半空。年轻时追求力透纸背，如今倒偏爱褚遂良的空灵——笔锋轻转处，留白比墨迹更有意味，像山间的雾，看得见，却抓不住。

茶寮老板娘端来一碗绿豆汤，冰糖在粗瓷碗里叮当作响：“先生写的字，比山泉水还清亮。”

“清则清矣，缺了些烟火气。”沈先生自嘲。他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盛夏，他带着学生在溪边埋锅造饭，炊烟裹着少年们的笑闹，把“之乎者也”都熏出了焦香。那时他写“大江东去”，墨汁溅在白衬衫上，像极了战场上的血；如今写“人闲桂花落”，却总在“闲”字上犹豫——人到老了，才懂“闲”不是空，是沉甸甸的往事压着时光，动弹不得，却又无处不在。

　　午后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叶上，噼啪作响。沈先生把纸墨收进竹篮，躲进茶寮的屋檐下。山雾从谷底漫上来，将远处的峰峦晕染成水墨画。他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却又觉得不对：这雾里藏着鸟鸣，藏着溪声，藏着苔藓在雨水中舒展的轻响，哪里是“干净”？分明是天地万物在悄悄呼吸。

“先生，尝尝这个。”老板娘递来一碟炒南瓜子，“后山摘的，比城里的甜。”

瓜子壳在齿间裂开，清甜里带着阳光的味道。沈先生忽然念起陶渊明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眼角便有些湿润。他教了一辈子书，讲过无数大道理，到老了才明白：最动人的文学，不在典籍里，而在这炒瓜子的脆响里，在雨打竹叶的韵律里，在老板娘擦桌子时哼的不成调的山歌里。

　　雨停时，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给竹梢镀上一层金。沈先生背起竹篮往回走，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他佝偻的身影。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犬吠声隔着山谷传来，忽远忽近。他想起杜甫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便加快了脚步——家里的酒坛里，泡着去年的杨梅，等不及要与这山、这水、这盛夏的清幽，共饮一杯了。

山风拂过，竹篮里的宣纸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吟诵。沈先生笑了：这世间的文学，原是藏在风里，藏在雨里，藏在每一个认真活着的日子里。而他，不过是个执笔的拾荒人，在时光的溪涧里，捡拾起那些散落在青苔上的、带着墨香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