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往事~66

十八子

<p class="ql-block">第六十六章:护士长</p> <p class="ql-block">九月初的河套平原,被一层饱满的金黄裹得严实。田埂上的向日葵垂着沉甸甸的花盘,路边的蜜瓜裂开几道甜美的缝隙,空气里飘着清润的瓜果香,混着渠水蒸发的潮气,被风一吹,漫过医院的白墙,漫进每个人的心里。这样的天,连阳光都带着点温柔的倦意,不烈,却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叹气。</p><p class="ql-block">我踩着上班的点走进护办室时,小费正哼着歌擦治疗盘,小蒋对着排班表念叨上午的输液顺序,靳海华今天休息。窗台上的绣球花又冒出个新绿的芽,是护士长上周从家里带来的,说在干燥的病房里养点活物,人看着也精神。我刚换上白大褂,把饭盒放进柜子,护士长就和候大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p><p class="ql-block">护士长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的确良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常年戴护士表留下的一圈浅白印子。她眼角带着笑,手里还拿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护理手册,大概是刚从病房查完房过来。候大夫清了清嗓子,往常她来都是说病人的事,今天神色却有点不一样。“大家先停一下手里的活。”她话音刚落,护办室里瞬间静了,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咔嗒咔嗒地走。</p><p class="ql-block">“跟大家说个事,”候大夫看了眼护士长,声音放缓了些,“护士长调到师部医院了,明天就走。住院部的护理工作,暂时由张惠负责。”</p><p class="ql-block">最后几个字像小石子投进水里,在我耳边荡开嗡嗡的响。我手里的体温登记表“啪”地掉在桌上,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扭扭的线。小费手里的治疗盘没拿稳,镊子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小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p><p class="ql-block">我盯着护士长衬衫上的纽扣,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会呢?昨天她还在护士站教我怎么给术后病人换引流袋,说“动作轻一点,病人遭罪少”;上周我感冒发烧,她半夜从家里给我端来姜汤,坐在床边守着我喝完才走;就连刚寄来的月饼,她都记得分给夜班的同事,自己只留了一块豆沙的——她说她爱人最爱吃这个,等攒多了寄过去。</p><p class="ql-block">她就像我们的大姐姐,带着我们这群从医训班培训的毛丫头摸爬滚打。谁给病人扎针手抖,她握着对方的手一点点找血管;谁被家属误会受了委屈,她总是先把责任揽过去,转头再偷偷塞块水果糖说“别往心里去”。我们在她面前,不用装成熟,不用藏心事,连哪个护士暗恋药房的小王,都能跟她叽叽喳喳说半天。</p><p class="ql-block">“傻丫头,哭什么。”护士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我才发现眼泪已经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白大褂上,晕出一小片湿痕。我赶紧抹脸,可越抹流得越凶,好像心里有个什么东西碎了,那些依赖、不舍、还有说不出的慌张,都跟着眼泪涌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小费红着眼圈说:“护士长,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小蒋也跟着点头,声音哽咽:“您教我们的还没学完呢。”</p><p class="ql-block">护士长笑着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可我看见她转身拿纸巾时,偷偷擦了擦眼角。“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她故作轻松地说,“师部医院离这儿就几十里地远,想我了就去看我。再说,你们都长大成熟了,该独当一面了。”</p><p class="ql-block">是啊,该替她高兴才对。我忽然想起护士长抽屉里那张全家福,照片都磨卷了边,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依偎在她爱人身边,她站在最边上,笑得有点拘谨。她爱人在临河兽医站工作,这两地分居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孩子生病时她在值夜班,老人住院时她在抢救病人,每次通电话,都能听见电话那头孩子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她总是说两句就匆匆挂掉,怕我们听见她声音发颤。</p><p class="ql-block">现在,她终于能每天给孩子梳辫子,能跟爱人一起吃晚饭,能守着家过安稳日子了。我吸了吸鼻子,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暖,指腹上有常年消毒留下的薄茧,掌心还有道给病人翻身时被床沿蹭出的疤痕。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个拥抱。她的怀抱和她的人一样,带着淡淡的肥皂香,让人觉得踏实。“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我把脸埋在她肩上,声音闷得像含着棉花。</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送护士长去临河的车,是医院的老式吉普。我非要跟着去,护士长拗不过我,只好笑着说:“带你去看看我家那两个小调皮。”车窗外,河套的秋景在眼前铺开,成片的玉米地像金色的海洋,渠水波光粼粼,偶尔有赶车的老乡挥着鞭子经过,吆喝声顺着风飘过来,又被车轮碾成细碎的影子。护士长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致,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期待,嘴角一直微微扬着。</p><p class="ql-block">到临河时还不到十点,阳光正好。护士长家在老街附近的家属院,是座带小院的平房,院门口种着棵石榴树,枝头挂着几个红通通的果子。我们刚进门,两个小姑娘就像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护士长的腿喊“妈妈”。大的七岁,扎着和照片上一样的羊角辫,小的才四岁,眼睛圆圆的,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看我。护士长的爱人金华迎出来,黝黑的脸上笑出几道褶子,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说:“早把你房间收拾好了,快去歇歇。”</p><p class="ql-block">看着一家人忙前忙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又忍不住为她高兴。这五年,她总说“等团聚了就好了”,现在“好了”真的来了,像熟透的瓜,甜得让人心里发软。</p><p class="ql-block">歇了没多大一会儿,护士长就拉着我往外走:“带你去老街转转,让你看看我们临河最热闹的地方。”老街离家属院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就到。说是街,其实更像条窄窄的巷子,两旁的旧房子不知盖了多少年了,有的还是半土坯房墙皮掉了,露出里面的黄土。可热闹是真热闹,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甜瓜——刚摘的甜瓜”,杂货铺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剃头匠的铜盆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几个老头坐在小马扎上,围着个棋盘吵吵嚷嚷。</p><p class="ql-block">“看,那是电影院。”护士长指着不远处一座刷着红漆的平房,门口挂着块褪色的牌子,写着“临河电影院”。再往前,有座两层小楼,是百货商店,门口的台阶磨得发亮。我们走进去转了转,货架上的商品不多,肥皂、雪花膏、蓝布褂子摆得整整齐齐,售货员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动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p><p class="ql-block">“走,带你去个地方。”护士长拉着我穿过人群,在老街东头拐了个弯,就看见一座挂着“临河兽医站”木牌的院子。院子里拴着几头牲口,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正在给牛打针。“那就是金华工作的地方。”护士长笑着说,眼里闪着光,“他总说这儿味道大,不让我来,今天偏要来看看。”</p><p class="ql-block">中午在护士长家吃饭,桌子就摆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金华炒了个鸡蛋炒西红柿,护士长做了河套人常吃的酸粥,两个小姑娘抢着给我夹菜,小的还把掉在桌上的米粒捡起来塞嘴里,被护士长笑着拍了下手:“傻丫头,脏不脏。”阳光透过石榴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碗里,暖融融的。</p><p class="ql-block">临走时,护士长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枚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这是我妈给我的,戴着踏实。”她把平安扣挂在我脖子上,又理了理我的衣领,“在医院照顾好自己,别总熬夜,有空就来家里,我给你做酸粥。”她的声音有点哑,眼眶又红了。</p><p class="ql-block">坐班车回医院时,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西边。车窗外的瓜田还是那么金黄,可风里的香味好像淡了点,吹在脸上,带着点凉丝丝的感觉。护办室里,小蒋已经把护士长的东西收拾好了,那个翻旧的护理手册放在桌上,旁边是那盆绣球花,新冒的绿芽顶着点绒毛,看着格外嫩。</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日子,总觉得护办室里少了点什么。查病房时想回头问护士长“这个病人的液体要不要调慢点”,却发现身后是空的;夜班饿了,习惯性地想去找她抽屉里的饼干,才想起抽屉已经锁上了;甚至连墙上的挂钟,好像都比以前走得快了些。</p><p class="ql-block">我常常对着那盆绣球花发呆,想起她教我的那些事:给昏迷病人翻身要垫软枕,扎留置针时要先回抽看有没有血,跟家属解释病情时要蹲下来,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这些话像种子,落在心里,慢慢发了芽。</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回城,她托人给我捎来一包河套的瓜子,说是自己家种的,炒得喷香。再后来,她大女儿来天津上大学,特意来看我,小姑娘已经长到一米六,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她,笑着说“我妈让我给您带点酸粥的引子”。又过了几年,我特意回了趟临河,老街已经翻新了,电影院拆了,百货商店变成了亮闪闪的超市,可兽医站还在,金华已经成了站里的站长,看见我就笑着喊“快回家里,护士长在厨房炖羊肉呢”。</p><p class="ql-block">那天的河套,还是满地的瓜香,阳光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护士长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头发里掺了几根白丝,可笑起来的样子,还和当年一样。她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两个女儿跟在后面,大的抱着孩子,小的挽着姐夫的胳膊,叽叽喳喳说着话。</p><p class="ql-block">院子里的石榴树长得更粗了,枝头的果子红得像灯笼。我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结束,而是换了种方式的相伴。就像这河套的秋天,年年都会来,瓜香会变,风景会变,可那份藏在时光里的牵挂,会像老树根一样,在心里扎得深深的,贯穿一生一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