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小说|流量泡泡

青檀

网格员老王的保温杯在办公桌上滚了半圈，碧螺春的茶汤在文件上洇出个深褐色的圆，像极了昨天社区群里转发的那张寻人启事上，小女孩被揉皱的裙角。

"王师傅，3单元302的张奶奶又把垃圾扔楼梯间了。"实习生小陆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上是物业刚发的监控截图，老太太颤巍巍扶着垃圾桶，白背心后背洇着汗，"您快去说说，这都第三次了。"

老王把保温杯往怀里拢了拢，杯壁上还留着早晨老伴儿给他装的枸杞余温。他摸了摸后颈——那片被秋风吹干的癣又痒了，像有只蚂蚁顺着脊椎往上爬。"知道了知道了。"他抓起桌上的《社区安全手册》，封皮边角卷得像片枯荷。

下楼时正撞见快递站小周搬货，年轻人额角的汗滴在工装裤上，晕开个浅灰色的圆。"王哥！"小周抹了把脸，"您看见没？昨儿那个AI寻人启事，我妈转发到我舅姥爷群里，说现在的小孩失踪都用上高科技了。"

老王的脚步顿了顿。他昨晚刷短视频时确实刷到过，画面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滑梯上笑，配文是"妈妈去便利店买牛奶的五分钟，女儿不见了"。评论区刷着"揪心""转发"，点赞量蹭蹭往上涨，最后还挂了个"已找到"的团圆视频——妈妈抱着孩子哭，爸爸举着锦旗谢民警。

"现在的人啊，就爱这口。"小周把货箱摞整齐，"我表姐做自媒体的，说这种'真实事件'比剧本转发量高十倍。"他压低声音，"听说发那启事的哥们儿，账号三天涨了十万粉。"

老王的指甲盖掐进掌心。他盯着快递站墙上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社区通知："夏季防诈骗宣传""垃圾分类积分兑换"。这些字在他眼里突然变得模糊，像被谁蒙了层毛玻璃。

回到办公室，老王对着电脑发愣。屏幕右下角弹出个推送："AI绘画神器，一键生成超真实照片"。他鬼使神差地点进去，输入"7岁女孩，羊角辫，碎花裙，滑梯"，鼠标刚点下"生成"，心跳就快了半拍。

图片跳出来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声闷响。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滑梯上，发梢沾着草屑，裙角沾着泥点——活像他从监控里见过的，每个在社区广场疯跑的孩子。"生成时间：0.3秒"，界面上的小字刺得他眼睛疼。

接下来三天，老王活得像踩在云里。他翻遍短视频找"寻人启事模板"，把"妈妈去买牛奶"改成"爸爸送外卖"，又用另一个AI工具给"启事"配了段哭腔语音："求求大家转发，我闺女才7岁啊......"最后，他把自己手机号填在"紧急联系人"那栏——反正这个号码半年没响过了。

发布那天是个周三。老王蹲在社区广场的长椅上刷手机，手心里全是汗。第一条转发来自小区宝妈群："求扩散！我家就在附近，看着揪心！"第二条是本地资讯号："紧急寻人！警方已介入"。第三条点赞破千时，他的手指开始发抖。

流量像涨潮的海水，把他这个在社区干了十五年的老网格员，一下子冲到了浪尖上。快递站小周拍着他肩膀喊"王哥红了"，张奶奶端着刚煮的绿豆汤来办公室："小王啊，你闺女找到了没？"连平时总嫌他唠叨的主任，都在例会上说："老王这次做得好，宣传了正能量。"

他盯着手机里不断跳动的数字，10万+，50万+，100万+。评论区有人问"孩子找到了吗"，他回复"还在找，求大家帮忙"；有人说"警察怎么还不行动"，他私信对方："家属情绪崩溃，暂时没报警"。那些字从指尖流出去时，他觉得自己像个导演，正操控着一场全民参与的戏。

转折发生在第四天傍晚。老王正蹲在楼道里修声控灯，手机突然炸响——是派出所的电话。"王师傅，您发的寻人启事有问题。"民警的声音像块冰，"我们联系了周边三个区的公安，没有任何孩子失踪的报警记录。"

老王的脑子"嗡"地一声。他想起三天前那个戴红袖章的协管员来登记信息，自己随口说"最近社区没异常"；想起昨天在菜市场，卖鱼的老张拍着他肩膀说"小王啊，你这闺女照片真好看"；想起今早张奶奶塞给他的煮鸡蛋，说"等你闺女回来，阿姨给做糖饼"。

"您现在方便来所里一趟吗？"民警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老王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听见民警说："AI生成的图片有电子水印，我们溯源到了您的账号。"又听见自己说："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做的东西。"声音轻得像片鹅毛。

"知道为什么拘留你吗？"民警敲了敲桌子，"你发布的假信息被转发了160万次，消防、公安、社区动了多少人力？有个宝妈为了转发耽误了接孩子，有个老人看了着急犯了心脏病。"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当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发寻人启事时，大家可能会想：'又是炒作吧？'"

老王的喉咙发紧。他想起上周在社区医院，看见个老太太举着手机问护士："姑娘，这个寻人启事是真的吗？我闺女说转发能领红包。"护士皱着眉说："现在好多都是假的，别信。"

"我知道错了。"老王低头盯着手铐，金属扣硌得手腕生疼，"我就是......想被看见。"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老王想起二十年前刚当网格员那会儿，在暴雨里背摔跤的老人去医院，老人拉着他的手说："小王啊，你比亲儿子还亲。"想起十年前调解邻里纠纷，两边把他当亲人，塞给他自家种的青菜。那些温度像块老玉，被他藏在记忆的最深处，直到被流量的浪潮冲得不见了踪影。

释放那天，老王特意绕到社区广场。滑梯上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咯咯笑着和小伙伴玩。他刚想走过去，小女孩抬起头："爷爷，你找我有事吗？"

"没、没事。"老王摸了摸口袋里的糖——是早上出门时老伴儿硬塞的，"爷爷看你玩得开心。"

小女孩歪着头："妈妈说，网上那些假的寻人启事不能信，要告诉警察叔叔。"她跑开时，发梢扫过老王的手背，像片轻轻落下的梧桐叶。

回到办公室，老王把那张AI生成的图片从电脑里彻底删除。屏幕亮起来，是社区群里的新消息："温馨提示：近期有不法分子利用AI伪造寻人信息，请大家转发前核实信息来源。"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这次，是真的。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社区安全手册》的封皮上。老王摸了摸后颈，那片癣不知什么时候好了，只留下一片浅浅的粉，像朵悄悄谢了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