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节夜话

薛宏新

女节夜话

文/薛宏新

农历七月七，村里唤作“女节”，或称“姑娘节”。暮色四合，村庄被一层温润的幽蓝轻轻包裹，月牙儿斜挂东天，如一枚新磨的银钩，清辉濛濛洒落，为世间披上了一袭薄纱。这时节里，豫北的闺女丫头们，便约好了似的，三三两两聚集到村中某处宽敞的院落豆棚瓜架之下。

悄悄然，女儿家巧手捧出自家的瓜果盘盏，恭恭敬敬摆在院子中央的石台子上。鲜桃红艳，白梨脆生，再有些秋早登场的枣儿，玲珑光润，盛在粗瓷碟子里，都在月下显出温润的轮廓来。主事的姑娘年纪稍长些，此刻神情格外庄重，她郑重地燃起三炷细香，香烟袅袅，细细几缕直直钻入月空里去——这香气，便是人间女儿们寄予天上织女絮絮叨叨的心事了。

祭供罢，少女们便贴紧坐在一起，聚拢成温软的团簇，月光映照着她们跃跃欲试的眼眉。今日重头戏，自是“斗巧”了。每人拿出绣花针线和一方素帛，或小巧的手帕，皆屏气凝神起来。院中一时静极，只听得檐下或墙角草丛里，秋虫几声孤零零的吟唱。姑娘们纤纤玉指捏着细针，就着清明的月光引线穿针。针孔何其微渺，月华虽清亮，终究比不上灯烛之明。少年人的眼睛亮，便显出些本事来，只闻银针穿过布帛轻微“嗤啦”一声，这边已有伶俐姑娘抿嘴低笑：“巧了！巧了！”惹得旁人又羡又急，愈发凝神屏气，唯恐眼睛迷离，指尖微颤，那细线便偏不肯入那针眼去了。

未嫁的姑娘们扎堆儿，悄悄话儿便如抽丝一般绵绵流出。同伴间契阔私语，讲的是针线活计的精妙，张家长李家短的家常，乃至各自懵懂情愫里一点不可言说的羞涩心思。有那胆大些的，凑近密友耳根，讲起村东某某后生家里打探消息来了哩……话音未落，早引得旁边伸过耳朵来的姑娘一阵低低的推搡笑闹。连月光也仿佛被这些细碎絮语、羞涩笑声逗弄活了，温柔地流淌在她们年轻的面庞上，映得双颊微酡，眉眼如星。

月移花影，更深露重。姑娘们笑声渐低，便有人提议：“请槐大娘讲一段古吧！”槐大娘，村中硕果仅存的几个老辈妇人之一，肚子里装着无数陈年旧事。她被央求不过，笑骂一句：“小蹄子们，就爱听窗根儿！”接着便清清嗓子，微哑的声音在寂静月夜里漾开：

“话说早年间，天上有个织女，手巧得哪，织出的锦霞铺满天，云彩都美得没法说喽……地上有个放牛郎，孤单单一个老实后生……”她讲得慢悠悠的，如同在月光里耐心剥开一颗陈年的茧。讲到王母娘娘拔簪划河处，她声音沉下来，姑娘们的心也跟着悬起，屏息凝神；讲到喜鹊搭桥，她又扬起微皱的眉头一笑，眼中闪动着温润的光亮：“一年就这一宵，苦命人总算能见一面……”

月光下，槐大娘半文半白的方言裹着故事流淌，姑娘们听得入了迷，仿佛那银河清浅的水声就在耳畔。故事里的天河渺渺，竟与今夜头顶这片柔和的月色浑然相接了——或许，正是这亘古的月亮，年年今夜，悄然俯瞰着世间代代女子的心事与祈求？无言却温存地，把悲欢离合映照、抚慰得如流水般平静。

夜深了，供果还幽幽散发着甜香。姑娘们搁下手中针线，那绣绷上精心引下的丝线早已被月光浸润；院墙外草丛里的蜘蛛，正勤勉地吐纳着银丝，结着玲珑的网，丝线上也沾着露水，在月光底下一闪一闪地亮着——传说那是织女巧手遗落人间的印痕。

月影悄悄西斜，“女节”的夜话声气渐低渐沉，絮语和叹息同少女们淡淡的汗香一齐溶进清冽的夜气中。她们各自归家时，脚步轻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月光的乳汁。它们正无声地静静流淌，奶着人间姑娘们的心事，也奶着那条横亘天上、永远清冷而温情的银河。

女儿家的心思亦如夜空银汉，迢迢渺渺，却总在这古老月华一年一度的温柔注视下，悄然明亮起来，汇成一股无声的暖流，汩汩流淌在古老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