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分半块巧果

薛宏新

七夕夜分半块巧果

文/薛宏新

七月里日子走得黏糊糊，日头毒得晒软了豫北泥巴路，狗都趴在树荫下吐舌头，唯村巷深处忽然飘出的炸果子香，倒把空气搅得活泛起来——是哩，七夕快到了，巧果该下油锅了！

七夕前两三日，家家灶房便腾起烟气。好了。奶奶系着油渍麻花的蓝布围裙，揉那老面引子发的面团。揉着揉着，案板便扑簌簌落下些干面来，她一双粗手在面里翻腾、挤压，胳膊上的筋疙瘩清晰可见。面团揉滋润了，切成段，揪成剂子，这才显出神通来。木模子刻着花鸟虫鱼，槽子里撒些干面，把剂子摁进去压实了，翻过来往案板上“啪”地一磕——嘿！一朵月季花，或是一条胖鼓鼓的小面鱼，便活脱脱坐在案板上了！面鱼儿眼睛是两粒黑芝麻点的，花瓣边上还拿梳齿细细压出纹路。奶奶眯眼瞧瞧，嘴角挂点笑纹：“活像！”

油锅在院里支起来，松柴火烧得哔剥作响。青烟裹着浓香，满院子乱钻，惹得左邻右舍的狗都扒着墙头哼哼。巧果胚子滑入滚油，“滋啦”一声喧闹，白胖身子登时在油花里翻腾打滚，眼见着染上焦黄，香气更是兜头兜脸扑来，直往人鼻孔里钻。几个馋嘴小娃围在锅边，眼珠儿黏在油锅里，口水咽得咕咚响。奶奶拿长筷子不时拨动，笑骂：“小馋猴！烫掉舌头没人管！” 刚出锅的巧果堆在苇帘上，金黄酥亮，热香逼人，油珠子顺着边沿往下滚。

晾凉透了的巧果，便郑重装进柳条簸箩或粗瓷大碗里。奶奶吩咐：“去，给东头你粪蛋奶送一碗！”“西院你牙猪婶家也得尝尝！”我端起碗，里头面花儿、小鱼儿挤挤挨挨，一路小跑，油香热乎乎地顶着脸。

最得趣是送巧果给王二娘家。王二娘是个豁牙老太太，爱说笑，嗓门也亮堂。见我端碗进来，她一拍大腿：“哎呀！老婆子正馋这一口哩！”接过我那碗巧果，她仔细瞅着，啧啧夸赞：“你看这花瓣儿，你奶奶的手真巧哇！”夸罢，竟不取整只，偏偏伸进碗里，拣出一只油亮的小面鱼，拿她那枯枝般的手指，当着我面，小心地掰开。“咔嚓”一声脆响，小鱼裂成两半，露出里头暄软微黄的面芯，布满细密的蜂窝眼儿，香气更浓了。她把一半塞回我碗里，另一半自己捏着，眯着眼，小口抿着那半块巧果，发出满意的“嗯嗯”声，豁牙的嘴蠕动着笑：“一人半块，吃着才香甜！沾沾你家手艺的光！”

黄昏渐浓，家家院里的巧果簸箩空了小半。檐下石阶上，大人娃娃手里都捏着半拉或整块的巧果，咔嚓咔嚓嚼着。隔壁张嫂倚着门框，递她男人半块月牙形的：“尝尝李家婶子炸的，酥着呢！” 男人嘿嘿一笑，接过去，填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起来：“嗯，得劲！”

暮色四合，月亮爬上枣树梢。我兜里装着各家给的半块巧果，沉甸甸的，面点凉了，却依旧透着油润的韧劲儿。归家路上，咬一口王二娘给的那半块小鱼，齿间先是酥脆的外壳碎裂，紧接着是里头微甜的、带着一点点碱味的面芯儿，嚼着嚼着，混了青桐叶的清气、邻家灶火的暖意，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厚味，竟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这甜味是老面揉出来的，是柴火烧出来的，更是那掰开半块递过来的粗糙指头暖出来的。

一地月色如凉水。家家巧果筐箩见底了，可那各家各户掰开分享的滋味，却油润润地沉淀在舌头根子上，也沁进了豫北这温厚的泥土里——原来人间最结实的甜，既非囫囵吞下，竟是这般掰开揉碎、你一半我一半细细尝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