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檐下蛛丝影

薛宏新

青瓦檐下蛛丝影

文/薛宏新

天微微亮，院子里的薄雾还没散透，青瓦屋檐的轮廓先自朦朦胧胧浮现出来。瓦面上铺满苍老的青灰色，瓦缝间生满了杂草，唤作瓦花，顽强地绿着，点缀着这一片青灰。和豫北其他老屋别无二致，我脚下的青瓦屋檐，苍苍地托起了一方天空，也托住了我童年散落的光景。

檐下蜘蛛早已忙碌开来。那小小的生灵，不知何时已悄然悬垂下来，于檐角之间来回穿梭，吐纳着一根根细微的丝线。它在织一张崭新透明的网——织得如此精妙，如此专诚。

天色愈亮，蜘蛛愈忙，吐丝拽线于檐角间往来不定。静默中，我忽闻邻家对门屋上传来啪嗒一声轻响，抬头望去，只见一小颗圆润晶莹的水珠正沿着一片瓦的凹槽滑溜而下，滚落至末端瓦当处，略一停顿随即坠下，砸在地上碎成无数更细微的亮光。视线收回，自家檐下蜘蛛的网已然成形：那些纤细纵横的经纬，早已凝结了些凉沁沁的透明露珠，如星斗般散缀于网上，正无声地映照着天色，泛着孤冷的气息。露滴滞留在丝线上，如垂悬的星斗，熄灭了所有喧嚣，静静照映着薄雾初透的晨光。

此时，奶奶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她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目光沉沉地凝视着那张新织的蛛网，淡声道：“娃儿，今儿是七月七啊。”她嘴角悄然漾开一丝笑意：“这檐上的蛛儿，是织女的使者哩，年年此夕，都来人间织回新网。你瞅那丝线，多匀净啊……”

奶奶的话音轻轻拨动了记忆的弦。仿佛看见她还是那般硬朗的昔日，在灶房那扇旧木门前，在同样蒙着露水的檐下，向我絮叨着牛郎织女的故事。她轻抚着我的头顶，话语温婉柔和：“织女手巧得很，天宫锦绣均是她织出来的……喜鹊儿飞上天空搭桥那一天，兴许你我凡人的眼里看不分明，但檐下这蛛丝，却全是织女指头尖尖上流下来的丝线，织就的呀。”

奶奶的声音磨得极细，如同烟一般飘渺盘旋于檐下，顺着丝线滑进了旧时光：那扇旧木门框，好像还框着未曾长大的我，框着灶房里渐渐升腾起来的温暖烟气，框着她缓慢流逝的岁月与日益稀少的白发。檐角蛛网的故事，则如檐下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渗入了童年的缝隙里。

太阳渐渐升高了，光线轻捷地爬上檐顶，先是染亮瓦片边缘，接着便如熔金般流淌下来，浸透了檐下那蛛网的每一根丝线。昨夜里冰冷的露珠，此刻被阳光点化，骤然变了颜色，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炫目斑斓的光点轻轻跳跃，使得整张网幻化成了悬在屋檐角的小彩虹。那蜘蛛依旧执着地牵丝补缀着经纬，在光流中如同梭子穿行，纤细的丝线在灼灼日光之下，也闪耀着奇异的金黄光泽。眼前光影织就的奇景，令奶奶的话沉淀下来，沉淀成一种无声的信念——这光华流转的经纬之上，承载着天上人间咫尺相望的牵念。

蛛网所牵起的，岂仅是今晨的露、此刻的光？它分明结自那渺远传说里织女的纤纤素指，悬垂在豫北老屋的檐角之下，使渺远的星汉与人间烟火在此刻交汇；它又似时光的走线，织成了记忆的经纬，将奶奶温热的话语、灶间的烟火气，还有整片青瓦屋檐下寂静的等待，都悄然缝缀其中。

日光射穿蛛网，满目碎金炫舞。老奶奶指着那熠熠生辉的丝缕，轻轻喃语：“心诚的人，瞧得见七彩的光。”

原来，灵巧的何止是织布之手？那悬垂于青檐角下的玲珑密网，影绰攀附的七彩光缕，皆是古老人心尖尖上生出的精微手艺——这些蛛丝间晃悠悠地牵着的，竟是日月光华，是迢迢天河，更是凡人心里一个又一个抹不掉的盼头，在屋檐下织就了无声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