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孕药与验孕棒

旅途智行·法润心田

李玉芬和陈志刚离婚三年，还睡在一张床上。离婚证红得刺眼，锁在床头柜最底层，上面压着半盒没用完的避孕套。

当初是陈志刚提的离婚。没什么狗血剧情，就是日子熬干了，像锅底粘着糊味儿，刮也刮不净。他说：“芬，咱俩绑着，都累。离了，还住一块儿，省房租，孩子也看不出啥。”李玉芬没闹，离了。房产证名字早划清了，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就剩这张一米八的床。晚上躺下，中间仿佛隔着条无形的三八线，但夜里冷了，或者哪一方忍不住，那条线便无声消融。只是每次，陈志刚都记得撕开一个小方塑料包，动作熟稔得如同拧开煤气灶。

“安全第一，省得麻烦。”他总是嘟囔这句，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给自己听。

那天晚上有点不同。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说不清的焦躁，像暴雨前的闷热。陈志刚公司应酬回来，带着一身烟酒气。李玉芬刚把一叠医院缴费单塞进抽屉——她妈的风湿又犯了，药费像无底洞。两人都没说话，黑暗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小塑料包撕开的声音格外清晰。一切按部就班，直到陈志刚身体猛地一僵，低骂了一声：“艹！”

李玉芬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破了。”陈志刚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带着懊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空气瞬间凝固。黑暗中，李玉芬能清晰地听见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样敲打着耳膜。那层薄薄的橡胶屏障破裂的触感，仿佛带着不祥的预兆。

“没事！”陈志刚翻身坐起，摸索着开灯。刺眼的白光下，他赤着上身，神情强作镇定，“楼下药店24小时开着，我去买药！那个什么……紧急的！吃了就没事了！”

他胡乱套上衣服，拖鞋都没穿好就冲了出去。李玉芬蜷缩在凌乱的被子里，残留的体温迅速消散，只剩下冰冷的黏腻感。她盯着天花板角落一小块剥落的墙皮，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抽屉里那张医院缴费单上的数字在眼前乱跳。

不到二十分钟，陈志刚喘着粗气回来了，手里捏着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盒，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蓝字——**XX婷左炔诺孕酮片**。他拧开矿泉水瓶盖，连同药片一起递过来：“快，说明书说了，72小时内有效，越早吃越好！”

药片是小小的白色颗粒，躺在掌心，冰凉。李玉芬几乎没有犹豫，仰头和水吞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留下一点苦涩的余味。她闭上眼，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浑身脱力地倒回枕头。

“好了好了，这下绝对没事了！”陈志刚如释重负，关灯躺下，背对着她，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

李玉芬却在黑暗里睁着眼。药是吃下去了，可心底那块悬着的石头，却沉甸甸地压着，丝毫没有落地的意思。抽屉里母亲的药费单，沉甸甸地压在心上。“紧急避孕药有效率并非100%”——药盒侧边那行小字，像针一样刺进她混乱的思绪里。

时间在焦灼中爬行。李玉芬开始数日子。说明书上说，服药后一周左右可能会有“撤退性出血”，那是成功的信号。她每天神经质地检查内裤，盼着那点象征安全的红色出现。

第七天，第八天……干净得让她心慌。

第十天，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闷胀感。李玉芬冲到卫生间，关上门。没有预想中的血色，只有一片刺目的白。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冰窖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药吃了，那么贵的药！她抖着手翻出那个空药盒，上面的蓝字像嘲笑的眼睛。说明书被她翻得哗哗响，每一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像天书。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角落里那行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厂家信息和防伪标识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窜进脑海——假药！一定是假药！

愤怒瞬间点燃了恐惧。她辛辛苦苦省下的钱，她提心吊胆吃下去的东西，竟然是假的！是那个黑心的药店！是那个给她递药的店员！他们毁了她！新仇旧恨——母亲高昂的药费、陈志刚的冷漠、这破败的生活、还有此刻肚子里可能正在孕育的“麻烦”——所有的憋屈和怒火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汹涌地冲向一个目标：那家街角的“惠民大药房”！

“惠民大药房”的玻璃门被李玉芬一把推开，撞在门吸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店里冷气开得很足，几个顾客和穿白大褂的店员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门口。

李玉芬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几步冲到收银台前，“啪”地一声把那个揉得皱巴巴的空药盒拍在光洁的玻璃台面上。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利得变了调：

“你们卖假药！黑店！丧良心！”

收银台后面坐着的是个年轻女孩，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学生兼职。她明显被这阵势吓懵了，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阿…阿姨，您…您说什么？”

“说什么？”李玉芬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用力戳着药盒，“我在你们这里买的避孕药！假的！根本没用！现在出事了！你们要负责！赔钱！不然我就报警！去告你们！”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愤怒和连日来的焦虑布满红血丝。

店里的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和一种尴尬的紧张。

“阿姨，您冷静点。”一个年纪稍长、穿着店长制服的女人闻声从里面快步走出来，试图安抚，“您说药有问题，有什么证据吗？这个药我们是从正规渠道进的……”

“证据？我吃了你们这破药，还是怀上了！这不是证据是什么？！”李玉芬几乎是在咆哮，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混合着愤怒和绝望，“就是你们这假药害的！你们要赔我损失！赔我打胎的钱！赔我精神损失费！”

她的话像炸弹一样在小小的药店里炸开。店长脸色也变了，严肃起来：“阿姨，话不能乱说！我们药店所有药品都有合法来源，您这样污蔑，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您说怀孕了，有医院的诊断证明吗？”

“证明？我月经没来！肚子也感觉不对！还要什么证明？”李玉芬被店长的反问激得更怒，她猛地伸手，想去抓柜台上的药盒，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横，“你们不认账是吧？好！我这就打110！让警察来看看你们这卖假药的黑店！”

“这位大姐！”一个穿着深蓝色夹克、一直站在旁边看降压药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开口，皱着眉，“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药店卖药都有记录的，查查不就清楚了？再说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那紧急避孕药，也不是百分百保险的，说明书上都写着呢。还有……”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李玉芬，“那玩意儿要管用，也得是……咳，正常使用的情况下。”

这话像根刺，精准地扎在李玉芬最隐秘的痛处。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羞愧，而是被赤裸裸点破的难堪和更深的愤怒。“你懂什么？！就是假药！你们都是一伙的！”她不管不顾地吵闹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引得门外也有人驻足张望。

店长看着混乱的场面，当机立断拿起电话：“喂，110吗？我们这里是惠民大药房，有位顾客无理取闹，扰乱我们正常经营……”她快速报着地址。

听到“110”三个字，李玉芬的疯狂像被按了暂停键。她猛地停下叫嚷，死死瞪着店长，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有愤怒，有绝望，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惊恐。她抓起那个空药盒，像抓着最后的罪证，转身冲出药店，把店长“哎，你别走！”的喊声和身后一片复杂的目光甩在身后。

李玉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防盗门在身后“砰”地撞上，震得门框嗡嗡响。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手里的空药盒已经被她攥得变形，坚硬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给家具蒙上一层幽蓝的光。陈志刚歪在沙发上刷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声音聒噪又刺耳。听到巨响，他头都没抬，只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干嘛呢？这么大动静，拆房子啊？”

李玉芬没理他。她像个幽灵一样飘进卫生间，反锁了门。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瓷砖墙壁间回荡。愤怒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恐惧和一片狼藉的绝望。药店店长的质问、那个中年男人意味深长的话、还有陈志刚事不关己的冷漠，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

她慢慢蹲下身，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上。空药盒被她扔在脚边，像一团碍眼的垃圾。她颤抖着手，从洗手台下面的储物格里摸索着——那里藏着一支验孕棒，是她前两天鬼使神差买的，一直没敢用。

拆包装的手指抖得厉害，塑料纸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她按照说明操作，冰冷的尿液接触到试纸的瞬间，身体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她死死盯着那道小小的观察窗。

起初，只有一条清晰的红线，是质控线（C），证明试纸有效。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几秒钟后，另一条极其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色细线，在检测区（T）的位置，如同幽灵般，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浮现了出来。

很淡，非常淡。但在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下，在那一片象征着“未怀孕”的空白区域里，那抹突兀的粉红色，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却又清晰得如同判决书上的朱批。

两条线。

李玉芬的瞳孔骤然放大，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像一滩彻底融化的泥。验孕棒从她失去知觉的手中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那两条线，一深一浅，在灯光下无声地嘲笑着她。

门外，陈志刚刷短视频的傻笑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夸张的罐头笑声。那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又遥远。

她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间，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掌心。那不仅仅是泪，是愤怒被戳破后的脓水，是恐惧成真时的冰凌，是荒诞现实碾过身心后留下的、一片无法收拾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