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princess （谢绝送花）

一场寒露

薄情者，幸得相逢，

淬炼出灵魂深处的纯清。

将枯萎的誓约，

连同褪色的背影，

付与秋风凌迟。

心寒处，原为青春——

一场错付的挥霍。

黄昏将尽未尽的流光，

幸能眷恋，伫立余温，

遥指苍茫天际的尽头。

风吟，自人海深处，

自潮汐的叹息里涌出……

我在那个时节苏醒。

你可知，夏日灼痕蜕去，

便化作了漫山遍袤的秋色？

寒露幸而如期，

揽一捧金黄落叶，

作祭奠虚妄的纸钱。

倘若能剜去，

有你的往昔尘屑，

我宁愿——凝住泪水，

承此蚀骨之寒，

孤清亦热烈地

活下去。

蓦然转身，

幸与桂香撞了满怀。

放肆盛放，倾泻明媚——

泼洒我一脸澄澈秋光。

呵，多好！

光线如细密的金属丝缕，

在周身悄然织就……

人世间至美的时辰，

终化作，

这刹那恍惚里，

熔成的金箔。

犄角旮旯

(小说)

🪷

文/冷月公主





杨大夫指尖叩打病历夹的声音——嗒、嗒、嗒——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医院走廊黏糊的空气。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涩在喉咙，咽不下去。他眉心那道深褶，足以夹死一只夏日最后的蚊子。

“两侧主动脉和主静脉，几乎同时破裂。没遭遇重大外力冲击？奇闻。”他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浑浊的眼珠钉在我脸上，“你父亲自己怎么说？”

喉咙像堵满沙砾：“他说…前天按摩，被胖师傅在胸口死命按过，疼得当场吵了起来。”

杨大夫鼻腔里滚出一声含糊的“哦”，眼角细微地一跳，那眼神冷硬锐利，无声宣布这套说辞连街边野狗都不会信。他眼底沉淀的东西，是常年面对生死和谎言淬炼出的本能直觉，猎豹闻见血腥气般的警觉。

那天为父亲取衣物踏入他的家。房间如同风暴过境，被子枕头散落，几件绝非他平日风格的布片——丝质、轻薄、勉强算作内裤的东西，瘫软在床上。床头柜抽屉大剌剌敞着，最深处塞满了色彩嚣张的方形小袋，像一条斑斓的毒蛇盘踞其中，旁边还有一瓶黏腻可疑的透明液体。一个冷笑话，关于他把自己当金刚钻的可笑误解。

之前过年，父亲塞给我五百，却瞥见他给别人发1000红包。当时我就不乐意了，直嚷嚷：“还有谁值得你给的比我还多！”

我还真的是高估自己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手机屏幕却残酷揭示：Z-黄鉴英 给两个孩子的红包1000，Z-张丽贫 2000生日快乐！Z-周重庆 1500飞机票、Z-张佩芽给还赌债10000……每月两万三的薪水像投入无底洞，只留下这间散发霉菌与衰老气息的屋子和沉甸甸的房贷。那些代号，是吸食他精血的隐秘伤口。

走出医院大楼，刺目的蓝兜头浇下。

广州的盛夏，天空蓝得像被强效漂白水狠狠搓洗过，连云朵也无处容身，干净得近乎蛮横无理。

我低头，身上这件蓝黄碎花裙昨天刚被母亲熨平，裙摆的蓝像是刚从那片蛮横天空裁剪下来，小黄花是阳光溅落的碎金。无意的巧合，竟生出微弱的支撑感。

榕树的气根、泥土的腥膻被吸进胸腔，心头堵着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些。生活这台老旧的机器总有它自身怪诞的运转律动，蛮干无益。父亲的账会清算，眼下唯有踏实踩稳每一步。

影子被拉长拖在身侧，恍惚间母亲的絮语响起：“囡囡，艺术不是供在神龛的佛，它要在泥淖里扎根，开出解人心的药。钱堆里迷眼时，给你头顶留一寸干净的天；泥坑里趴下时，递你一瓢清水喘口气；最寡淡的日子，透过它滤一滤，也能嚼出点甜丝丝的回味。”

林晚舟五十岁了。在市直机关办公室，西装套裙穿得像量身剪裁的旗袍秀，没人猜得到她有我这个年龄的女儿。没人理解她如何用单薄的肩，扛住当年父亲北上读博、玩人间蒸发时的风雨。小学家长会，她素淡身影踏入教室门，所有目光瞬间凝住。后来同学低声问我：“你妈妈…怎么跟你不太像？”——心像被针扎。父亲松弛的皮肉和下垂的眼袋，仿佛秤砣死死坠住我基因里试图向上飞翔的羽翼。

病房里药水的闷滞几乎令人窒息，灯管惨白。

“爸，”我低声在病床边的杂乱中试探，“妈吓坏了，她推掉了呼伦贝尔草原采风的邀请，第一时间就来守着你。”那几分钟探视时间，她穿着浅蓝隔离衣站在玻璃外头，目光穿透毛玻璃落在他身上，像打翻了的浑浊染料盘——担忧、疲惫、底下沉着深井里才有的东西，连她自己也无心打捞。她甚至用天麻精心熬了清亮鸽子汤，递来时指尖冰凉。

父亲的手指挟着香烟僵在原地，烟灰簌簌掉落在深色旧裤上。浑浊的眼珠茫然漂移，竭力避开我视线也避开那扇玻璃外无形的凝视。喉结艰难滚动，混浊的空气里滚出一声被浓烟裹住的、轻飘飘的“嗯”，如同一滴墨汁坠入浑水，瞬间消弭。

辗转，到达丽景小区的时候，暮色浓稠如同半凝固的糖浆。

我来看望出院后的父亲。又踏入那间混杂食物腐败、廉价香水和尘封气息的堡垒。电视里粤剧咿呀作伴，锅铲碰撞的叮当声从厨房刺出，一股滚烫浓烈的卤香蛮横地破开一切——八角、桂皮、滚烫酱汁拥抱着炖到皮肉松弛的蹄膀！

是卤猪脚，猪耳朵，我的最爱。

这味道瞬间将我拖拽回大学假期里那些闷热的黄昏。那时郑教授还不是“Z字头情人会长”。同样闷热的黄昏，他围着油亮反光的围裙镇守厨房，锅铲翻飞，卤汁在锅里喧腾着欢唱翻滚，炖煮出让人甘愿长胖十斤的烟火诱惑。

“爸？”我挪到厨房门口。

肉山般笨重的背影正在灶台前，缓慢搅拌深褐色酱汁里翻滚的肉块，油亮的汁水冒出密集小泡又破裂。

“回来，茶几上有西瓜，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切好的，你先解解渴。”他没回头，声音淹没在油爆声中，“猪耳给你卤着，这就出锅了。”那宽厚的背影透出沉滞，宛如刚经历地震洗礼的孤岛，尚在余震中轻轻战栗。

喉头哽了一下，那句话几乎要撞出牙齿：“爸，断干净那些破事，拿出真心诚意，把妈妈追回来吧。让她身上那盏永不染尘的暖灯，漏一丝光进来，照亮你这塞满了腌臜的犄角旮旯。”念头尚未成型生根，目光已如被磁石吸附，死死锁定在厨房角落那只鼓胀欲裂的塑料垃圾桶口。鲜艳的草莓图案包装撕口，刺眼地从桶沿翘起一角，下方是揉成团、字迹粗俗的“丽晶便捷旅舍”纸巾。

张丽贫？还是张陪华？字母冰冷的代号骤然灼烧眼球。分明昨天他在电话里还说，“身子软，喘，回科研所只能勉强对付。” 现在却如此生龙活虎？他不喘了吗？

锅里黏稠油亮的卤汁仍在兴奋翻滚，霸道浓香汹涌扑来。垃圾桶角落那点鲜艳塑料和劣质纸屑，却像一把烧红后猝然浸入冰水的铁锥，嗤啦作响，瞬间刺穿了刚刚升腾起的、微弱却带着体温的泡沫。心脏骤然失重，直直沉下去，沉进一片冰凉彻骨的幽潭里。

我屏住呼吸，猛地转身，逃离这由肉香和肮脏冰冷渣滓交织的、令人窒息的厨房门洞。

客厅仿佛一座被遗忘废墟，缓慢扩张疆域。吸一口气，像个考古队员清理积尘的历史断层——油炸花生米的塑料袋归拢，发黄的药盒被扫荡入桶底，几只边缘犹带原始青花印记的茶杯从垃圾堆里被救回。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薄片，拂开尘灰，是个简易小相框，里面是褪成棕黄的岁月切片——背景是北方名校已然生锈的旧铁门。年轻的郑明远，西装绷紧绷的，浓密头发下，那双鼓起像鱼泡似的眼睛灼灼放光，笑容意气风发几乎要把纸面顶破。臂弯里依着年轻时的林晚舟，素净连衣裙洗得发白，美得不食人间烟，如同初春枝头最羞涩稚嫩的玉兰骨朵，脸上那层光，纯净到足够把整个黯淡背景点亮。

炽烈阳光慷慨浇铸在两人青葱的身影上，仿佛能闻到青春张扬的气息。与此刻这间浸润在烟臭味、霉斑、劣质香水残留和腐败死气中的现实王国，隔着整整二十年幽深的裂谷天堑。

我死死捏紧相框冰凉的金属边角，那刺骨寒意如同活物般钻进骨头缝隙。

窗外，城市霓虹苏醒，贪婪舔舐着夜幕下的广州肌理，光斑跳跃，如同无数只微小燃烧的荷尔蒙与交易明灭不息。

这屋子本身，像一个巨大、污浊肿胀的消化器官，在昏暗中缓缓蠕动，无声吞咽着一整个混乱无序、不断衰败的庞大躯体和一个永难填满的欲望黑洞。

复婚？让母亲回到这里？让玉兰回到污水池？

脑中清晰的母亲：她坐在市府办公室窗边，阳光替她勾勒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举手投足间透出优雅与从容。

比如她捻弄着茶梗，姿态挺拔如崖壁上的青松。那姿态，是在多少油污和咒骂里熬煮、打磨，才淬炼出的玉兰花魂——当年奶奶操着的东北腔破口大骂“娶了林家倒八辈子霉了，咱家祖上可是三代单传啊，到你这咋就给老娘断子绝孙了。嗯！” 在冒着熏人旱烟气的毒咒里，妈妈依然在昏黄灯下替我批改作业、在油烟里炖煮排骨汤的那个侧影……她熬过了风霜，把自己舒展成一株明澈的玉兰，难道还要再把自己连根拔起，委屈地插回这只满是Z字头编目情人、塞满情欲橡胶证据、水槽永远蓄着一汪浓稠油污的男人花瓶里？

疲惫似珠江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我松开手，小相框跌回杂物堆的尘埃怀抱。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已久的窗扇。

粘腻的、裹挟着街头大排档蚝油爆炒气和汽车尾气废热的腥风卷了进来，远处似有若无的珠江水汽渗入空气。

一种廉价汗水和烧烤油脂摩擦蒸腾的气息弥漫开来。这风浑浊滞涩，吹不散屋里的陈腐，反而卷起心口那片荒草萋萋的空地，萧瑟的呼啦声四起。

裤袋里手机震动一下。摸出来，是母亲的微信，无字。一张图片——一件真丝旗袍熨烫得没有半丝褶皱，被端正挂于深色楠木衣架。淡青底色流淌如水，疏落几枝墨荷斜逸。衣襟处别一枚精巧小卡，是她工整娟秀的笔迹：“周六下午，文化馆，新写的小品文，这件如何？”

照片背景是她家纤尘不染的衣帽间，柔光像特意为她而设的光环，照耀着那份整洁到近乎凛然的秩序感。这画面与我正深陷其中的这座“人类欲望废旧回收场”，隔着一个无法计量的、恒星的幽冷荒原，永远无法抵达彼此的岸。

拇指长久悬停在那片沉静的淡青与墨色花苞上方，真丝流动着细哑无声的光芒。屏幕深处勾勒出她整理衣领的侧影，专注而柔和娴静的身姿，像一支被遗忘在旧皮包深处、却依旧保有惊心动魄艳色的口红，膏体质感密实，随时能涂画出属于她自己的、鲜明不屈的生命色泽。

指关节在虚空的输入框上方生锈般滞涩。“爸炖了猪脚猪耳朵，毛豆香干全卤了，你爱吃的那个。” “爱吃”两个字在脑中徒劳拼合、粉碎、再重组。终究，指头垂落下来，屏幕一片干净空白。

那根曾经连接着卤肉香、被阳光晒暖记忆的透明丝线，不知何时已紧绷如弦，深深勒入皮肉深处，刻下一道无声的、只余钝痛回响的凹槽。

空白的对话框，是比所有语言更沉重的休止符。

我将手揣回兜里，无声地靠在洞开的窗边，窗外广州城的夜光像一条喧嚣无声的河流，滚滚而过。

指腹无意间触碰到裤袋深处一个冰凉的、棱角分明的小方物。

是那相框。在何时，像拾捡遗落心尖的碎片般，被下意识塞回了口袋里。相片上两张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年轻脸庞，此刻隔着薄薄的布料，固执地用他们灼人的青春，硌着我，提醒着一切已经沉没的夏天。

初秋的雨，执拗而冰冷，敲打着站台巨大的弧形顶棚，声音密集得如同一种无声的倒计时。

空寂的站台，水珠接连不断地从高空坠落，撞碎在脚下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溅湿了悬在半空的心。

世界浸泡在铅灰色湿冷的水中，连行李箱轮子在湿润地面滚过的呜咽声也被雨幕吞噬成混沌一片。

上车落座。

母亲静倚窗边。雨水冲刷着玻璃，外面世界扭曲着模糊。她微微侧头，雨水折射的清光在她轮廓上投下柔和剪影。她是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在沉默中悄悄挺直着灵魂的脊梁，散发着不易察觉的悲悯微光。像窗外站台石壁上那些无名的绿色植物，在风吹雨打里抓紧每一寸石缝。

随着列车的启动，窗外景象开始拖拽着离去的影子。

愿我们能如此。在这破碎的泥泞里，学着母亲的姿态，活成攀附在断壁残垣上的野生植株。根，深扎入石砾缝隙，叶，仍要朝着雨幕之上的微薄天光，一寸寸，坚韧向上。

窗上雨水蜿蜒的痕迹渐渐被车灯流泻的暖光映亮，复又消失于新的水流中。雨水的声音隔着玻璃闷闷传来，一下，一下，落进骨头缝里的冷。

秋来了，转身之间，夏天便被远远抛却，只剩下一个余温散尽的故事，沉寂在窗外模糊退行的轨道尽头……

赤蛇盘木焚幽涧，金缕歌残夜未央。

骤雨斜侵三寸藕，寒星悄渡九秋霜。

风掀锦瑟弦犹涩，浪卷痴云泪已沧。

莫效春蚕萦旧茧，冰壶初濯月生香。

第一章·撕裂与蔚蓝 (片段)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粘滞的网，裹住脚步，裹住呼吸。我站在父亲的主治医生面前，他身上浆洗过的白大褂边缘微微翘起，眼下的乌青昭示着昨夜的不平静。

“杨医生，我爸他……这病，是不是跟他一直以来的高血压、心血管病有关系？”我竭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手心已一片冰凉。

杨医生蹙着眉头，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病历夹的硬壳，发出轻微的“笃笃”声。“说不好……唉，小李啊，你这个情况，实在是很蹊跷。”他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职业性的困惑，“从影像上看，你父亲是胸部两侧的主动脉和伴行的主静脉几乎在同一时间点发生了破裂。这在没有明确外伤史、尤其是没有车祸、高空坠落这类重大冲击的情况下，发生的几率……几乎等于没有。临床上太罕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更让人不解的是，”杨医生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探秘者的语气，“从损伤形态来看，与其说是内部病变积累导致的自然破裂……倒更像是……受到了某种非常规的、强大的外力压迫。对称性压迫，作用点非常集中。”他的食指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对称的位置，“难以解释啊。病人自己怎么说？”

我喉咙有些发紧：“他倒是提过……前天下午去了一家按摩院放松。他说帮他按的那个技师，体型比较胖壮，在给他按胸部的时候，‘力道使得特别猛’，把他按疼了，他还跟那人争执了几句……他觉得是这个导致的。”

杨医生沉吟了一下：“按摩？如果技师手法极度粗暴，理论上存在可能，但造成这种双侧对称的严重损伤……概率还是极低。而且，如果真的当场被按得这么疼，甚至可能当时就感觉不适了，一般人的反应，肯定会立刻、或者第一时间去那个按摩院交涉、讨说法、甚至报警固定证据，对吧？而不是……”他顿住了，显然觉得后面的话有些尴尬。

我替他说了出来，声音干涩：“而不是在难受的情况下，还先去找了他的……‘性伙伴’。” 对，这就是那个巨大的、沉甸甸的疑点。父亲的解释和行为轨迹之间，隔着一道无法弥合的裂隙。太反常了。按摩院的粗劣伎俩？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外力”？那所谓的“性伙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一团乱麻堵在心口，沉闷而烦躁。

走出住院大楼的瞬间，毫无准备地，被一大片极致纯净的蓝撞入眼帘。今天的天空像是被最清澈的海水洗过，蓝得纯粹，蓝得深透，一丝云翳也无，干净得晃眼。那强烈的、几乎不真实的蓝色，带着一种宁静的、带着巨大包容感的力量，奇异地平抚了刚刚在医院里积压的窒息感。我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去年妈妈帮我选的蓝黄色碎花连衣裙。蓝色是那种深沉的海军蓝，黄色是明亮柔和的雏菊黄。此刻站在这洗练的天空下，裙子上的蓝色竟仿佛融化进了天幕，黄色则像阳光最温柔的馈赠，浸润着皮肤。这无意的搭配，竟像是裁了一片这样的天空裹在身上，严丝合缝，说不出的安然与协调。

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青草味的初夏空气，胸腔里那团关于父亲病因的沉重泥淖暂时松散了一些。生活啊，或许真的不用时时刻刻执拗地去追根究底、非要规划个三步五步的未来。脚下的路，只能一步一步踩实了走。父亲的伤已成事实，谜团需要时间一点点抽丝剥茧，该追究的责任终会追究，该厘清的真相也会浮出水面。强求不得，忧虑徒增。时间自有其魔力，它能沉淀混乱，能抚平褶皱，能在无序的碎片里，悄然搭起新的秩序和从容。就像眼前这片浩渺晴空，它什么也不说，只是存在着，便足以让躁动的心安静片刻。

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脚下是我自己的影子，随着步履晃动、拉长。我跟着这影子向前，心头萦绕着母亲的声音。她一生都活在对艺术与生活交融的深刻体悟里。她常跟我说：“女儿，艺术不是高悬殿堂的神物，它是落在泥土里的光，是终极的人文关怀。” 她的话，如同刻在心底的烙印。“它能让你在物欲如潮水般裹挟而至时，帮你守住一方清静的天空，保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澄澈；当遭遇沉重打击，陷入无边的艰难与苦痛深渊时，它是一泓能让你安驻其中、汲取平静、感受灵魂被细微之美悄然填充的清泉；而即使是最平凡琐碎、甚至近乎枯燥的日子，只要你怀着艺术的觉知去生活，便总能于细微处发现闪着光的甘甜，被一些微小却真实的感动轻轻击中，让平淡的岁月泛出醇厚的、甘之如饴的回味。”

我停下脚步，抬头再次望向那片蓝得让人心醉的天空。父亲的病房窗口就在这片晴空下。是按摩院的意外？还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纷乱的思绪并未完全平息，像水底的暗流。但此刻，母亲的话语如同一根柔韧而明亮的线，串联起天空的蔚蓝、裙子的色彩、脚下踏实的路。它提醒我，在应对现实的艰难与厘清迷雾的过程中，依然要保持着那双能发现美、感知生活深处回响的眼睛。这份源自母亲的艺术生活的哲思，是我力量的源泉，是赋予此刻这段惊惶悬疑的“生活”以更深沉美感的滤镜。

日子要一天天过，谜题会一层层解，而带着这份“艺术地生活”的觉知，纵使前路仍有风雨，内心也能保有一片平静充实的港湾，让艰难时刻有可沉淀的支撑，让最平凡的光阴，也能酿出独特动人的微光。

我把手覆在心口，感受到那件蓝黄裙子下平稳的心跳，然后，继续沿着影子铺就的路，稳稳地走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