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彝族年要到了,日子在小孩的手指间越数越少,心里的欢喜一天天变多。地里的庄稼已经拾掇完毕,所有人都在盘算着如何欢欢喜喜地过彝历年,盼着杀猪宰羊的日子,盼着亲友围坐的团圆,盼着那杯盛满祝福的美酒碰出一年里最热闹的声响。这段时间里,男人和女人分工明确,男人编织竹篾、制作砧板,女人准备一年所需的柴禾,一家人忙忙碌碌筹备着年节,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艰辛的砍柴经历,以及经常携带的那根细长而结实的牛皮绳。</p><p class="ql-block"> 鸡叫头遍时,村庄还躺在一片墨黑的世界里,母亲已窸窸窣窣地起身,火柴擦出一点微弱的橙光,堂屋阁楼上的父亲依然鼾声如雷,她往手心哈了口白气,披上缝了一层又一层的背垫马褂,将那根经常使用而摩擦得发亮的牛皮绳在手腕上缠了两圈,绳头垂在衣裳的下摆,像条沉默的尾巴。院门外早有几声狗吠传过来,混着邻舍二婶和三姨的低语,她抓起墙角的柴刀,门轴“吱呀”一声,便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 往“甲弘尖乃”去的路,是嵌在坡上的一道窄痕。几个女人挨挨挤挤地走,脚步声惊起草窠里的虫鸣鸟叫,又很快被风按压了下去。山影在身后越涨越高,树杈张牙舞爪地勾着残月,二婶突然“嘘”了一声——前头榛子丛里闪过一团灰影,兴许是野猪,又或是狐狸。母亲攥紧了柴刀,刀柄的木头被汗浸得发潮,脚步不由得僵住了,过了会儿没了动静,脚步又要频频向前迈进。</p><p class="ql-block"> 天蒙蒙亮时,林子里渐渐显出路数。“甲弘尖乃”的树长得野,枝桠横七竖八地拦着路,地上积着半尺厚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像踩着一床烂棉絮。母亲选了片青冈林,抡起柴刀便砍下去。“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她虎口发麻,木屑混着晨露溅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二婶在不远处笑她:“家里三个儿子,都还在读书,没生得有姑娘帮衬找柴,活该你一辈子忙咯。”母亲怯怯地回以一笑,手下却更狠了——她记得去年冬天我的手耳冻得生满疮,火塘里的火总是微弱不已。</p><p class="ql-block"> 太阳爬到树梢时,母亲跟前已堆起小山似的柴捆。她解下牛皮绳,三绕两绕便捆得结结实实,绳索勒进肉里,留下几道红色血痕。她蹲下身,让柴捆压在背上,膝盖“咔吧”响了一声。起身的瞬间,眼前黑了好一阵,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气声,像破风箱在拉。</p><p class="ql-block"> 回程的路更难走,窄道被晨雾泡得湿滑,柴捆时不时撞在岩壁上,碎枝落了一路。母亲的脚步有些踉跄,背垫马褂后背早被汗湿透,冷风一吹,冻得骨头缝里都疼。路过山泉时,她掬起水往嘴里灌,水顺着下巴流进领口,激得她打了个寒颤。</p><p class="ql-block"> 远远望见村口的白杨树时,日头已过了头顶。母亲的影子被拉得很短,像贴在地上的一张薄纸。柴捆压得她脊背弯成一道山梁,每走一步,腿肚子都在打颤,可她看见家门时,还是加快了脚步。院里的鸡正在刨食,我趴在门框上张望,看见她便喊着“啊嬷——”见她回来,递过一碗凉水:“今天的木柴结实,冬天经烧得很了。”母亲接过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清凉,忽然想起二婶的话——村里的媳妇们比谁家柴垛高,就像比谁的日子更踏实。她望着墙角那堆新柴,又看看我鼻尖沾着的粥粒,嘴角慢慢翘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甲弘尖乃”的晨雾里,母亲的脚印叠着脚印,像一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藏着她没说出口的话。而门前那座越来越高的柴垛,是她用脊梁骨,为我们撑起的一片暖烘烘的天。那条用了又用的牛皮绳,在门后挂了很久很久,像是家里房梁上挂着的腊肉,让人踏实而欣慰。如今电炉已取代了柴禾,温暖了孩子和我,却怎么也暖和不了父亲和母亲越过越浓稠的冬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