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第三章 烽火笔锋（1938-194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香港罗便臣道的夹竹桃开得放肆时，林觉夫在《立报》编辑部嗅到了火药味。铅字房飘来的油墨香里裹着硝烟，排字工老唐敲钢模的手劲大得骇人，"最后消息"四个铅字在铁盘上叮当作响，仿佛要把标题烙进历史的褶皱里。德辅道叮叮车驶过的刹那，整面玻璃窗突然簌簌震颤——那是广州陷落的次日上午十点零七分，报馆地板上的茶水都跟着晃出了涟漪。</p><p class="ql-block"> ."林生，这篇《废墟上的木棉花》得改。"主编萨空了把稿纸拍在泛黄的木桌上，茶渍在"日寇"二字洇出褐斑。这位满族报人用烟斗柄戳着珠江流域图，烟灰簌簌落在"大亚湾"三个字上："日本人正在集结舰队，你这结尾的'南国春常在'，活像太平歌词里的唱词。"铜吊扇搅动的热浪里，林觉夫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额角那块胎记红得发烫，倒真像被炮火点燃的木棉。</p><p class="ql-block"> 铜锣湾避风塘的渔火在宵禁中次第熄灭时，林觉夫摸到了鱼篓夹层里的信。吴紫风从韶关寄来的信纸浸着桐油味，用化学试剂写的密语在烛光下渐渐显现："见字如面，东江纵队急需文化教员，可否借道香港？"他刚用潮州方言写完回信，窗外夜空突然被探照灯割裂，启德机场方向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震得窗棂上的蜈蚣标本都掉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警报声撕裂夜空的刹那，排字工老唐抱着铅字盒就往防空洞跑。林觉夫却逆着人流冲上天台，九龙半岛上空绽开数十朵橙红色火云，半岛酒店顶楼的霓虹招牌"半岛"二字轰然坠落，在弥敦道溅起硫磺味的火星。他摸出玛蒂娜留下的银怀表，表盖内侧的水珠里，维多利亚港的夜空扭曲成一幅抽象画。</p><p class="ql-block"> 防空洞的霉味混着婴儿啼哭。林觉夫借着烛光修改社论，石壁渗出的水珠把"抗战到底"的墨迹晕成蕨类植物。穿香云纱的南洋侨领凑过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廖承志先生托我问，林先生可愿主持《华侨日报》副刊？"话音未落，洞顶震落的尘土覆满稿纸，将"华侨"二字掩成座微型孤岛。侨领掏出镀金怀表看了看，表链上还挂着孙中山像的徽章。</p><p class="ql-block"> 三日后在荷李活道的阁楼里，廖承志用红蓝铅笔敲打着《西行漫记》港版样书："笔名要够草根，又要带点泥土气。"窗外飘进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的台词，卖武老汉的铜锣声震得梁柱落灰。林觉夫瞥见墙角青花盆里的野菊——那是紫风去年捎来的种子，此刻正顶着弹片划破的瓦隙天光绽放，花瓣上还沾着昨夜的炮灰。</p><p class="ql-block"> "就叫秦牧吧。"他摩挲着怀表壳上的"觉"字，"秦地古风，牧野之民。"廖承志大笑震落墙上的《申报》剪报，泛黄的"西安事变"标题盖住了地板裂缝，像道横跨五年的历史伤痕。窗外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原来是隔壁孩童扔的石子。</p><p class="ql-block"> 太平山顶的观景亭里，夏衍指着薄扶林水塘的波光："秦牧兄的散文美则美矣，却像塘里的锦鲤——缺了翻江倒海的野性。"林觉夫望着对岸日军舰队的阴影像鲨鱼背鳍划过海面，突然将《救亡日报》样刊拍在石桌上："夏先生的话剧《上海屋檐下》不也藏在弄堂里写家国？"话音未落，防空炮火在远处炸开，两人不约而同俯身去捡散落的稿纸。夏衍的白西装沾了青苔，林觉夫的钢笔滚进石缝，笔尖在"民族"二字上戳出个微型弹孔。</p><p class="ql-block"> 下山途中遇见难民潮，裹小脚的老妇背着留声机，粤剧名伶薛觉先的《胡不归》唱片在颠簸中空转，针头划出嘶哑的抗战进行曲。老妇的布鞋已经磨穿，脚趾头露在外面，却仍紧紧护着那台留声机。</p><p class="ql-block"> 半岛酒店沦作日军司令部的清晨，秦牧在扯碎的《香岛日报》上写下《沉默的钟摆》。停摆的钟楼指针将城市切割成阴阳两界，梳麻花辫的报童被刺刀逼着叫卖"大东亚共荣特刊"，油墨未干的汉字在晨雾中渗出鲜血。他悄悄将文章塞进中环邮筒——这个漆成绿色的铁家伙，昨夜刚吞下紫风乔装护士拍摄的广九铁路布防图。邮筒底部还粘着半张没烧完的传单。</p><p class="ql-block"> 当夜在湾仔的地下印刷厂，工人们用《圣经》封面伪装《华侨日报》。秦牧校对着紫风新寄的战地通讯，突然在"东江纵队"字行间发现几粒稻壳——那是粤北山区的晚稻熟了。此刻九龙城寨传来犬吠，他吹灭油灯，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印刷机的余震共鸣，如同历史深处传来的鼓点。油灯熄灭的瞬间，他看见墙上的影子像极了冲锋的战士。</p><p class="ql-block"> 圣诞夜的空袭来得蹊跷。秦牧抱着校样躲进圣约翰教堂时，彩绘玻璃正映出诡异的橘红色天光。穿长衫的教友突然塞给他半张《新华日报》，背面用隐显墨水写着："速离港，乘1月4日安徽轮。"圣诗班唱到"平安夜"时，燃烧弹的磷火坠落在马槽模型里，石膏制的圣婴在烈焰中微笑。教堂外的梧桐树被烤得卷起了叶子。</p><p class="ql-block"> 渡海小轮摇晃着驶往澳门那夜，秦牧将银怀表贴耳倾听。机芯声混着引擎轰鸣，恍惚间听见十三岁那年新加坡码头的潮声。他摸出紫风新寄的东江红叶，叶脉在月光下纵横如五岭山脉。突然有日军快艇探照灯扫过，红叶飘落黑漆漆的海面，像极了岭南大地未愈的伤疤。海浪拍打着船舷，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文/何兆平</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