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伟教授:谁解圣明天子事?

曲平

<p class="ql-block"> 谁解圣明天子事?</p><p class="ql-block"> ——读《马嵬坡》有感权力祛魅</p><p class="ql-block"> 游 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是非常喜欢和研究唐诗的人,对郑畋这个名字一定感到陌生,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写过这首七言短诗《马嵬坡》。全诗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马嵬坡》</p><p class="ql-block"> 郑畋</p><p class="ql-block">玄宗回马杨妃死,</p><p class="ql-block">云雨虽亡日月新。</p><p class="ql-block">终是圣明天子事,</p><p class="ql-block">景阳宫井又何人?</p><p class="ql-block"> 不过,对马嵬坡这个地名,甚至历史事件及人物,可能还是有不少人是知晓或者感兴趣的,比如安史之乱、马嵬坡兵变,以及唐玄宗、杨贵妃,等等……</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马嵬坡兵变(公元756年)是唐朝由盛转衰的一个转折点。安史叛军攻破潼关后,唐玄宗携杨贵妃仓皇西逃,行至马嵬驿时,饥疲交加的禁军以“清君侧”为名发动了兵变。宰相杨国忠被乱刀分尸,士兵继而以“贼本尚在”逼玄宗赐死杨贵妃。玄宗最终做出了妥协,贵妃缢死于佛堂,草葬驿北山坡。</p><p class="ql-block"> 这一事件的本质应该就是皇权、军权与政治矛盾的暴力爆发:玄宗牺牲贵妃以平息兵愤,换取流亡政权的延续,当然也暴露了帝王在危局中的无力。</p><p class="ql-block"> 郑畋此诗首句“玄宗回马杨妃死”,以七个字浓缩了事件的核心。所谓“回马”,其实就是指至德二载(公元757年)玄宗作为太上皇重返长安的狼狈归程,此时距离贵妃之死已隔了一年有余。诗人将时间折叠,让“生还”与“永逝”并置,凸显权力生存的残酷逻辑——玄宗的归途以爱妃之死作为代价。而“云雨难忘日月新”中的“云雨”,当是化用了宋玉《高唐赋》的艳情隐喻,与象征王朝更始的“日月新”形成了极为刺目的对比,揭示出玄宗皇帝内心的撕裂,他或许暗叹:山河虽复,长恨难消啊!</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在我看来,郑畋这首诗的张力在于表面颂扬下却有着尖锐的反讽。我们再看第三句“终是圣明天子事”,以“终是”(终究算是)的暧昧语气,将玄宗抬至“圣明”高位,却骤然以景阳宫井的典故拆解了他的神圣性——“景阳宫井又何人?” 陈后主与宠妃藏身井中被俘的丑态,反衬着玄宗牺牲贵妃的“决断”,但二者不过就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罢了。前者昏聩亡国,后者以心爱之人尸骨换得苟安。诗人最后一句中的“又何人”诘问,确实剥开了这个真相:所谓圣明,不过是在更不堪的参照系中勉强成立而已!</p><p class="ql-block"> 人们看到,诗中的这种讽喻,依托于精炼的意象架构。全诗仅28字,未直述兵变惨状,却通过“回马”、“云雨”、“宫井”三个核心意象,勾连出个人情爱与王朝兴废。尤其“日月新”的隐喻,既指肃宗灵武即位后的中兴气象,亦暗含晚唐人对重振社稷的渺茫期待——郑畋写作此诗时为公元880年,那时黄巢军正攻陷长安,僖宗效仿玄宗西逃,诗人作为凤翔节度使力挽狂澜,当然深知“日月新”背后是血淋淋的妥协。</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这首诗的作者郑畋(公元823-882)其实并非普通的文人。他是武宗朝进士,三度拜相,亲历黄巢之乱时还组织凤翔军大破叛军于龙尾陂,传檄天下勤王,堪称晚唐少有的实干重臣。他的存诗不多,仅16首,《马嵬坡》的冷峻笔调,看似正源于他自己亲历乱世的痛感。</p><p class="ql-block"> 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诗中暗含了两层投射:其一是对玄宗的复杂共情。郑畋曾被诬“招抚黄巢”而罢相,深谙政治抉择的不得已。所以,他的诗中没有像李商隐那样的诘问(“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反而以“终是”为玄宗做了些开脱,体谅其夹在军权与爱情间的绝境;其二是对晚唐的忧患警示。当僖宗重演玄宗奔蜀,宦官田令孜专权堪比杨国忠,藩镇割据也远胜于安禄山。郑畋借古讽今,以马嵬坡为镜,照见晚唐痼疾——所谓“日月新”,实为循环的崩溃,若不根除腐败,景阳宫井便是下一个马嵬坡。</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马嵬坡事件在唐代就已开始呈出了多重解读:白居易《长恨歌》将其浪漫化作“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凄美悲剧;李商隐也直斥玄宗虚伪;而郑畋却独辟蹊径,以权力异化为内核,揭示帝王“非人化”的宿命:玄宗既是加害者(赐死贵妃),也是受害者(被军权绑架),在社稷存续面前,人性必须让渡。</p><p class="ql-block"> 仔细分析,这首短诗在某种意义上其实还超越了时代,成为文明兴衰的隐喻。从陈后主到唐玄宗,昏君与“圣主”的界限实为权力崩塌程度的差异。郑畋以诗构建的历史循环模型,直指所有帝国晚期的共性:外戚专权(杨国忠)、军权失控(陈玄礼兵变)、帝王失德(玄宗纵欲)交织,终致系统崩溃。所谓“圣明决策”,不过是在绞索收紧时,选择用哪根手指换取喘息而已。</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在唐代的文学史特别是诗史中,晚唐郑畋的这首诗应该是具有独特价值的,他开创了咏史诗的“隐讽”范式。比如与白居易对比,《长恨歌》以三百言铺陈情爱悲剧,而郑诗则以史笔冷削,四句道破权力本质;对照李商隐,李诗“不及卢家有莫愁”是道德审判,而郑诗“景阳宫井又何人”则似乎更像是历史哲学的一种俯瞰。</p><p class="ql-block"> 再从艺术影响来看,宋代王安石“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是借昭君刺汉元帝,其反讽技法正承袭郑畋衣钵。郑诗中“反讽性圣明”的概念,更成为后世咏史的金针。清人赵长令曾叹“祸端自是君王起,倾国何须怨玉环”,民初鲁迅所斥“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也都可以溯源到至郑畋对“红颜祸水论”的颠覆——他将批判对象从贵妃转向了权力结构本身,使《马嵬坡》成为超越时代的警世钟。</p><p class="ql-block"> 由此,今人看到了郑畋以28字凿开历史暗河,让马嵬坡的梨树白绫、景阳宫的枯井苔痕在诗句中凝结成为一个永恒的权力图腾。当诗人写下“终是圣明天子事”时,晚唐的落日正掠过凤翔城的戍楼,他的笔既是史家的刀,又是谏官的笏,在盛衰的轮回中刻下了最冷的真相:所有“日月新”的颂歌,终需以血肉献祭;而所谓“圣明”,也不过是深渊旁踉跄的某种幸存!</p> <p class="ql-block">  (本文作者游伟教授为中国诗书画研究会研究员、海派文化委员会主任、野草诗社理事、华东政法大学司法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市茶叶行业协会荣誉会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