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老屋（散文）

无边月

题记：黛瓦接住的月光，还停在青砖缝里。父亲的脚印陷在青石板的凹处，像时光咬出的牙印。老屋的门轴吱呀转着，转出半扇记忆——漏窗筛过的晨光，灶上未凉的茶，都在等一个回到老屋夜宿的人～～～～～～

夜宿老屋

文/无边月

图/网络图片

老屋太老了，老的我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虽然老屋太老了，但我还是记得那一年我夜宿老屋的情景。

蚊香的烟在昏黄的灯泡下浮着，像谁呵出的一口气，迟迟不肯散。九十四岁的父亲刚走，木门槛被他的拐杖敲出最后一声轻响，便再没了动静。我坐在冰凉的太师椅上，看那盘蚊香的火头明明灭灭，忽然觉出这老屋的静——不是空，是沉，像浸在水底的石头，连呼吸都带着些微的滞重。

墙角的座钟早停了，钟摆悬在半空，倒比走时更让人记起时间。二十年前，这屋里从不是这般模样。灶间的风箱总在响，母亲的围裙沾着面粉，喊我吃饭的声音能漫过三条巷道。那时候，二叔家的芦花鸡总往我院里钻，啄食晒在竹匾里的绿豆，被我追得扑棱棱飞过柴垛，惊起满院的尘。三叔公爱坐在门墩上抽旱烟，烟杆敲着鞋底的声响，混着巷子里孩子的吵嚷，是日子最扎实的底色。可现在，鸡飞狗跳都成了旧闻，连风穿过巷道的声音都变了调，空落落的，像谁在远处哭。

我起身摸黑去寻水喝，脚刚迈过门槛，就被什么绊了一下。借着手机的光低头看，是半块青砖，想来是院墙塌了一角，父亲没力气修，就这么搁着。墙根的草已经漫到台阶上，叶片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像小时候母亲用井水给我擦脸的触感。院角的老樟树还在，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夜空，记得十五岁那年暴雨，它的一根枝被劈断，压塌了柴房的顶，父亲和我扛着锯子修了整整一天，汗珠子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烟尘。如今柴房早没了，只剩半截土墙，被荒草裹着，像裹着块陈年的伤疤。

屋里的蚊香还在燃，烟已经淡了。父亲端来的时候，手抖得厉害，盘子里的铁支架叮当作响。“夜里有蚊子。”他说，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自小怕咬。”我应着，看他转身时后背的弧度，像座被岁月压弯的桥。这几年每次回来，他总在变，上次见他还能拄着拐杖走得稳，这次竟要扶着墙才能挪步。可他记得我怕蚊子，记得我夜里爱喝水，记得这屋里的每样东西该放在哪里——就像这老屋，墙皮掉了，梁木松了，却还记得二十年前的月光，该从哪扇窗照进来，落在我少年时写作业的桌角。

桌上的搪瓷杯里，水已经凉透了。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尝到些微的涩，是井水里特有的味道。这口井还在院心，去年夏天回来时，父亲说泵坏了，就用木桶吊水。他吊不动，我替他吊，绳勒得手心发红，桶里的水晃荡着，映出头顶的天，蓝得发脆。那时候我忽然懂了，所谓故乡，或许就是这样一口井，你走得再远，它也在原地等你，等你回来，喝一口带着土味的水，把异乡的风尘咽下去。

可井会干，人会老。父亲今年九十四了，他的记性时好时坏，有时会对着墙上的旧照片发呆，问我那是谁。但他从不说留我住，只在我收拾行李时，往包里塞些晒干的芝麻，说“城里买不到”。他知道我总要走，就像知道这老屋的墙，总有一天会塌。去年清明，隔壁的三婶走了，她家的院子锁了半年，再看时，荒草已经没过了窗台。村里的人，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落地的越来越少，飞走的越来越多，剩下的，也都在慢慢变老，像这老屋的梁木，等着某天被岁月的风，吹成粉末～～～～～～

蚊香燃尽的时候，天快亮了。窗外的风停了，荒草伏在地上，像睡着了。我摸黑走到父亲的房门口，听见他的呼吸声，粗一阵，细一阵，像破旧的风箱。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夜里发烧，他背着我往镇上的卫生院跑，路不好走，他的脚步踉跄着，却把我背得很稳。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像一层薄薄的霜。那时候，他的背还直，他的声音还响，他说：“别怕，有爸在。”

天蒙蒙亮时，我推开门，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心的井发呆。晨光落在他的白发上，泛着银亮的光。“醒了？”他转头看我，眼里有红血丝，“我烧了水，给你冲鸡蛋。”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肥皂和阳光混在一起的，淡淡的，像他年轻时穿的的确良衬衫。

井台上的木桶还在，桶沿结着层薄薄的冰。父亲说，这井的水，比以前少了。我知道，他没说的是，这村里的人，也比以前少了。可当他颤巍巍地站起来，要去厨房给我冲鸡蛋时，我忽然不怕了。或许，所谓故乡，从来不是一座屋，一口井，而是一个人，在你回头时，总在原地，举着一盏灯，等你把异乡的夜，走成归途。

冲好的鸡蛋放在桌上，黄澄澄的，飘着葱花的香。父亲坐在对面看我吃，像看小时候的我。我忽然想，等他百年后，这老屋或许会塌，这井或许会干，但这碗鸡蛋的香，会留在我身上，像块暖暖的烙铁，烫在心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想起这味道，就知道自己不是浮萍——总有些东西，比岁月更长久，比距离更贴近，是父亲抖着的手，是井里的水，是荒草掩不住的月光，是我走得再远，也能找回来的根。

吃完最后一口，晨光已经漫过院墙，荒草上的露水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父亲站起来，又要去收拾碗筷，我拉住他，说“我来”。他愣了愣，笑了，眼里的皱纹像被阳光熨平了些。我端着碗走进厨房，看见灶台上的锅，还是我小时候用的那口，锅底结着层黑垢，像结着层化不开的岁月。

窗外的老樟树上，有早起的鸟在叫，一声，又一声，清脆得像冰棱落地。这寂静的村庄，原来还醒着。

直到闹钟刺破耳际，我猛地坐起，床头的月光冷得像霜。原来这只是一场梦。父亲离开我，已经接近二十年了。在梦里，我始终忘不了他递来蚊香时颤抖的手，忘不了那碗飘着葱花的鸡蛋，更忘不了那个我打打闹闹、爱恨交织，却再也回不去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