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箙将军(散文)

格致古社

●何剑明散文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站在那里,已经一千五百年了。</p><p class="ql-block">南京市博物馆“新的融合”专题展陈上陶土塑造的甲胄早已褪去鲜卑铁骑的寒光,背后的箭箙空空如也——那些曾经蓄势待发的雕翎箭,如今只余一截截朱漆剥落的箭尾,像被时间蛀蚀的标点符号,断在历史的句读里。</p><p class="ql-block">盐城博物馆临展厅的玻璃展柜里,解说牌称它为“明或以前木雕”的鲜卑背箙将军木雕俑,仿若一场温柔的误会。真正的它,是北朝墓葬中沉默的武官,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那些短命王朝的将军们,死后仍要背负箭箙,绝大多数以陶俑之身继续戍卫冥界的疆土。只有这件,为什么鲜卑皇家要将他委以木身?</p><p class="ql-block">箭箙是北朝将军的“移动军械库”。《魏书》记载,鲜卑将领“出入箭箙不离身”,皮质的可卷叠,木质的髹漆绘纹。陕西草场坡出土的北魏俑,腰侧悬弓、背后负箙,箭杆朱红如血;磁县北齐高润墓的将军俑,箭羽甚至贴了金箔——显然死亡也不能剥夺他们的阶级荣耀。</p><p class="ql-block">可这荣耀终究被时间解构。安阳出土的北朝俑群中,背箙将军总与按盾武士、鼓吹仪仗并列,构成完整的墓葬“仪仗队”。而今,它们散落在不同博物馆的展柜里,隔着玻璃与游客对视。南京展厅的那尊陶俑,主题标签写着“新的融合”,却无人解释:它融合了什么?是胡汉的铠甲形制?是草原箭箙与中原陶艺的碰撞?还是那个早已消弭的、马背上疾驰的北朝?</p><p class="ql-block">其实,壁画上的他们也鲜活。洛阳北魏元乂墓的壁画里,负箭将军策马扬鞭,箭箙随颠簸微微晃动;太原北齐娄叡墓的出行图中,武士们背负的箭箙口沿镶铜,反射着冷冽的天光。这些画面让人恍惚:陶俑的静止,是否只是某个瞬间的凝固?或许当博物馆闭馆后,月光透过窗棂,它们会悄然活动筋骨,箭箙里的箭重新填满,等待一场永不来临的战役。</p><p class="ql-block">隋唐的墓葬里,这类俑消失了。学者说,是因为府兵制取代了鲜卑私兵,箭箙不再是身份象征;也有人说,是战争形态变了——骑兵的冲锋被弩阵的齐射取代,将军不再需要亲自负箭。但更可能的是,隋唐的自信无需靠冥界的武备彰显。只有北朝,那个胡汉拉锯、朝不保夕的时代,才需要让陶或木的将军永世镇守墓门,箭箙里藏着生前的惶恐与死后的虚张声势。</p><p class="ql-block">箭箙本为盛箭,可而今只剩箭尾。这像极了北朝本身:短命王朝如箭矢般接连射出,却大多中途坠地,唯余史书上的“尾迹”。那些箭尾的朱漆,或许隐喻着尔朱荣的鲜血、高欢的权谋、宇文泰的筹算……最终都风化成了陶与木俑上斑驳的颜料。</p><p class="ql-block">而今,它的继承者是导弹发射井里的“箭簇”,万里决胜,却再无人记得“负箙”的姿势曾如何定义一代武人的尊严。</p><p class="ql-block">回到展柜,木俑究竟在凝视什么?是北望柔然?那个让北魏太武帝“马踏阴山”的宿敌,如今连地名都模糊;是西眺黄河?对岸的西魏军阵中,或许有他生前的同袍;抑或只是警示后人:宇文护的刀光,曾如何映亮过邺城的宫墙?</p><p class="ql-block">我们不得而知。木俑也不会回答。它只是站着,箭箙空荡,甲胄沉静。展厅的灯光打在它身上,投下的影子像一道未写完的檄文。而窗外,秦淮河的游船正载满笑语,桨声代替了箭啸。只有祖国戈壁深山的腹里,这些将军背箙里的替代品正静静地等候着快递的指令……</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当文物遇上文学”系列写作对象大多曾经由南京市博物总馆、南京大报恩寺遗址博物馆等国家一级博物馆展出】</span></p> “当文物遇上文学”评论员点评散文 <p class="ql-block">这篇散文以博物馆中的北朝背箙将军俑为切入点,通过细腻的物象描写与历史想象,构建了一幅跨越千年的文化图景。以下从五个维度进行评点:</p><p class="ql-block">一、主题与意蕴。文章以“箭箙”为象征载体,探讨了历史记忆的断裂与重构。北朝将军俑的“空箭箙”既是物质性的消逝,更隐喻着鲜卑军事文化的湮没与中原文明的融合。作者将文物残损的细节(如“朱漆剥落的箭尾”)升华为王朝兴衰的“尾迹”,实现了“物—史—思”的层层递进,呼应了散文中“托物言志”的经典手法。</p><p class="ql-block">二、结构与手法。采用时空交错的叙事框架:从现代博物馆展陈切入,穿插《魏书》记载与墓葬考古发现,最终落笔于当代战争形态的对比。这种“今—古—今”的闭环结构,强化了历史轮回的苍凉感。尤其巧妙的是将陶俑的静止与壁画中的动态并置,通过“月光复活”的虚构场景,赋予文物以生命张力。</p><p class="ql-block">三、语言艺术。文字兼具诗的凝练与史的厚重。如“断在历史的句读里”以标点喻箭尾,将时间具象化为文本;“箭啸”与“桨声”的听觉对比,完成从铁血到温情的时代转场。动词运用尤为精准,“蛀蚀”“解构”“风化”等词群,共同构建出历史侵蚀的意象网络。</p><p class="ql-block">四、情感表达。情感层次丰富:既有对武人尊严消逝的悲悯(“虚张声势”),又有对文化融合的沉思(“温柔的误会”),最终升华为对人类战争史的哲学观照。这种“个体—群体—文明”的情感递进,与《兰亭集序》中“乐—痛—悲”的抒情结构异曲同工。</p><p class="ql-block">五、思想深度。超越常规文物书写,揭示出“器物即精神容器”的深刻命题。北朝俑群的“仪仗队”散落,实为胡汉文明从对抗到共生的缩影;而隋唐俑的消失,则暗示军事制度变革对文化符号的淘汰。末段将导弹与箭箙并置,更构成对现代战争异化的隐性批判。</p><p class="ql-block">全文如一篇“青铜器上的铭文”,以考古学的精确与文学性的飞扬,完成了对沉默文物的诗意解码。总体而言,这是一篇兼具学术底蕴与审美冲击的文化散文典范。</p> 文物名称:北朝木雕背箙将军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