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渡瓜洲--岁月流淌千年的歌

江上风清

瓜洲——令人驻足流连的千年古渡。长江与大运河在此交汇，江风是乎从晋唐诗韵中吹来，掀起诗与史共涌的波澜，把时光的水纹一圈圈荡开。左岸是镇江三山，右岸是扬州烟树，中间的碧波把唐宋元明清的帆影晕染。浪头一个接一个拍岸，像无数叠起的诗笺。耳畔忽然响起千百年前同样的涛声，那声音里有李白、白居易、王安石、苏轼千年的吟唱，将盛唐的月光、宋朝的烽烟、明清的脂粉，化为诗渡的岁月烟云。

瓜洲是一枚千年的邮戳，邮戳上刻着两个字：诗渡。这里是南北行旅的咽喉，也是诗人们南来北往的渡口。唐开元二十六年，伊娄运河凿通，扬子津水门初启。李白仗剑东游。正是杨花如雪的三月，他在《题瓜洲新河饯族叔舍人贲》里写下“杨花满江来，疑是龙山雪”，把浪花写成雪，把离别写成盛宴，天纵之才的豪放，可见一斑。此刻江面阳光炽烈，闪烁碎银万点，仿佛诗仙留下的韵脚仍在闪光。

相思亭是因诗魔白居易词《长相思·汴水流》而得名。白居易晚年患病，其侍妾樊素被遣返杭州故里后，怀念之情日重。写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的千年传情之作，远隔时空，遥相翘望、遥相期盼、遥相思恋。那穿越千年的相思与怅惘，也给瓜洲古渡涂抹了一笔离愁与守望的重情色彩。

登银岭塔远眺，长江与运河在此相拥，东望江面如银带铺展，张若虚的春江从《春江花月夜》里漫溢而出：“滟滟随波千万里”，每一道波光都是流动的诗笺。这轮照耀过初唐的月亮，此刻正悬在彤云阁的飞檐上，将银岭塔的倒影绣在江心。对岸镇江灯火浮沉，恰似张祜笔下的星火：“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当年诗人困守金陵渡，愁眼望穿的微光，已成为今天游船上的灯光闪亮。

古渡的诗墙如展开的史册。一块青石上刻着王安石的诗：“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短短二十八字把政治抱负与人生况味，写进一代名相的进退之间。指节抚过“绿”字的刻痕，仿佛触到北宋春风，让江南的草木在墨迹里欣荣。几步外便是陆游的诗：“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铁马金戈之声刺破纸背，溅起江涛如血。瓜洲不再是温柔的“古渡头”，而是一座铁与血筑成的关隘，横亘在南宋抗金的前线。

江风卷起词句，拍向石阶，每一道水痕都是未干的墨迹。元丰七年，苏轼舟过扬州，听说秦观正在对岸的金山，便写信约酒：“若见瓜洲渡，为我少留连。”一句话，把大江的宽阔写成了一张酒桌。他的衣袖沾着黄州的雨，带着岭南的荔枝味，也带海南潮湿的咸风，一路跌跌撞撞，仍要把最后的温柔留给瓜洲。

渡船鸣笛，穿越江天。最沉的一声是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的悲壮长叹。《渡瓜洲》组诗是他被俘押往元大都，途经瓜洲时发出的悲怆之声，在国运危亡之时，他把最后的热血押进平仄，以诗铭志，以行践忠。渡口的涛声，终化作《正气歌》中的星河，照亮流传千古的碧血丹心。

潮声不息处，唯有岸边诗碑林的石舟静默，载着孟浩然的惆怅、王之涣的长叹、刘禹锡的醉墨、郑板桥的讽喻，聚汇了中国文学大师的诗魂。在古渡的柳荫下，同望一弯新月，同数几点渔火，同听潮声把千年的文脉传递。



长江的奔涌与运河的绵长——滋养了“诗渡”的千年文魂。瓜洲是中国历代文人着墨最多的古渡，留下的诗文千秋灿烂。自南朝至民国近一千六百年间有关瓜洲的诗词三千多首，涉及诗人九百余人。留其中不乏李白、白居易、王安石、张若虚、刘禹锡、苏东坡、陆游、杨万里这样的诗词巨擘，都给瓜洲留下了名传千古的诗行。他们无形中合力完成了千年古渡的诗意书写。瓜洲古渡也因此享有“诗渡瓜洲”的美名。



瓜洲古渡，千年风华，自西晋诞生，便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长江与大运河在此交汇，它“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成为七省咽喉。是当时中国南北漕运、货运、商运的水上经济命脉。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见证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战争及历史的改朝换代。历代文人把离愁、家国、征战等永恒主题咏唱于此，使瓜洲成为全国诗词密度最高的古渡。千百年来，古渡以独特魅力吸引着世人，宛如一部不朽的传奇画卷，徐徐展开在大江波涛汹涌的浪花里。

《题瓜洲新河饯族叔舍人贲》

--李白

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

两桥对双阁，芳树有行列。爱此如甘棠，谁云敢攀折。

吴关倚此固，天险自兹设。海水落斗门，潮平见沙汭

我行送季父，弭掉徒流悦。杨花满江来，疑是龙山雪。

惜此林下兴，怆为山阳别。瞻望清路尘，归来空寂蔑。

李白与瓜洲古渡的交集，既是诗人与地理空间的邂逅，更是盛世工程与人文情怀的共振。其诗以浪漫笔触记录唐代漕运变革，使瓜洲的涛声与诗意穿越千年，至今回响于运河之畔。





王安石奉诏北上，一叶轻舟系在瓜洲渡。春潮初平，月色正好，他抬头望钟山，低头看春水，吟出“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自此，瓜洲不再只是南北津要，而成了一枚青绿的印章，钤在北宋的江天卷轴上。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这位被誉为中唐诗坛最嘹亮声音的白居易，把江南写成乐府，让一条水有了民歌的嗓音。橹声欸乃里夹着吴侬软语。原来瓜洲不仅是地理的枢纽，更是情感的码头——离人把相思折作柳枝，系在桅杆上，归客把离愁酿成老酒，倾进江风里。

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诗词名家，留下佳作千百篇。当代瓜洲，建有碑廊，上刻古人所作与瓜洲相关联的诗词百余首，游客至此，读碑吟哦，流连忘返。



《春江花月夜》是初唐扬州籍诗人张若虚创作的七言长篇歌行，被誉为“孤篇盖全唐”，瓜洲渡作为《春江花月夜》的灵感之源，既是地理空间的巧合，亦是历史文脉的必然。其江海交汇的壮阔、沙洲明月的清寂，为张若虚提供了观照宇宙与人生的绝佳视角。当游客驻足诗前，吟诵“落月摇情满江树”时，诗中的月光依旧照耀着同一片江水。

张祜的《瓜洲闻晓角》是唐代羁旅诗中的经典之作，“寒耿稀星照碧霄，月楼吹角夜江遥。五更人起烟霜静，一曲残声送落潮。”以凝练的笔触勾勒出瓜洲渡口的黎明景象，融合自然与人文之景，传递深切的旅愁。

扬子津是瓜洲渡的前称。孟浩然此诗作于开元十八年（730年）科举落第后，自洛阳游历至扬州，欲渡江南下。江风白浪的险恶景象，暗喻其仕途困顿与羁旅漂泊之愁。其价值不仅在于山水田园的清淡笔法，更在于将个体失意融入渡口的集体记忆，是解读盛唐山水诗不可忽视的杰作。

陆游曾任镇江通判，他的《书愤》浓缩了其抗金生涯的壮怀与悲愤，瓜洲渡作为南宋江防要塞，承载着诗人对家国命运的深刻寄托。它见证了陆游“气如山”的青春豪情，却最终在“塞上长城空自许”的叹息中，凝结为南宋抗金史的诗意缩影。

“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以瓜洲晨渡为镜，照见南宋的危机与麻木——霜日淮船的美景之下，“佛狸马死”的警示已成野田荒台；桑麦连天的“太平”背后，是三十载休兵磨钝的复国锐气。此诗不仅是渡口纪行，更是一纸刻于江风中的孤愤檄文：当战鼓声歇，金钲犹鸣；若遗忘历史，则风浪永夜难眠。

瓜洲在明清两朝，漕舟盐艘，帆影蔽空。康乾二帝六下江南，每次都在此停桡，留下御碑与诗刻。碑石上的鎏金大字被雨水一遍遍洗亮，又被江风一遍遍吹暗。





登临瓜洲彤云阁极目远眺，江面上烟波浩渺，千帆竞渡，既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气势，也有瓜洲“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的情怀。遥想当年舟楫浆影帆悬，再看今朝一桥飞架南北，瓜洲不仅有诗，更有远方。





古渡公园北大门是与“诗渡瓜洲”主题很契合的唐式门楼。门上面的横匾“江河天地”四个大字是从唐代扬州籍大书法家李邕的传世书法作品《麓山寺碑》中集字而成。无论是笔画粗细，还是笔墨气韵，都极为和谐统一，为古渡公园倍添书卷之气。

缓行的脚步驻足在瓜洲古渡前。眼前的江水悄然东流，翻卷浪痕，声音汩汩不绝，如幽然低语。数步之下，石板早已显出历久的光泽，那深幽的墨汁颜色，是承载太多足迹而浸染的深色诗页。此地，千年以来，分明便是一方硕大古朴的砚池，默默盛放着流年墨痕与文人骚客的身影——这渡口原是时光悄然留下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