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大姨与杨老大</p><p class="ql-block"> 文/梁栋</p><p class="ql-block"> 谨以此文,纪念杨老大离世三周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坳里的风,总裹挟着粗粝的土腥气,呼啸着掠过耙子般嶙峋的山梁,卷起坡上星星点点的洋芋花香,一路向南奔涌。头道岔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1951年,一声嘹亮的啼哭刺破了沉寂,长女落地了。那哭声混着崖畔呜咽的风,像一粒微弱的草籽,被命运随手撒进了这片贫瘠的土壤。</p><p class="ql-block"> 十七岁那年的冬日,杨老大牵着毛驴走在前头,头上的蓝色帽子压着额前的碎发,身上那件簇新的蓝色上衣在寒风里挺括有型,配着黑色的裤子与黑丝黑绒布鞋,脚步沉稳得像脚下的山岩。驴背上,她——后来的他大姨,穿着一身大花棉袄,红得亮眼的头巾裹住头脸,外头又搭了条红围巾,在风里簌簌颤动。脑后垂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系着鲜艳的红头绳,走一步,那红绳便跟着晃一下,像两尾快活的红鱼。褥子上的针脚细密,还带着新棉的松软暖意。他们就这么走着,身后是程儿山沉默投下的、越来越长的影子,身前是城南三里铺峡口村的轮廓——那里,是他们要共筑的家。那个皮肤黝黑如生铁、手掌粗糙似砂纸的杨老大,从此要与她肩并肩,扛起一生的风霜雨雪。</p><p class="ql-block"> 他们的日子,是从菜畦里一寸一寸拱出来的。天还黑沉沉的,杨家老大就挑着空筐,脚步沉稳地走向川道。筐绳深深勒进肩头的皮肉,磨出一道道暗红的印记。他的脸膛,是经年累月被日头反复炙烤、淬炼出的紫铜色,滚烫的汗珠砸在黄土地上,“噗”一声便瞬间洇进干渴的土缝,无影无踪。六十年的光阴流转,将他晒透了,炼透了,黑得如同窖藏多年的老炭,泛着沉甸甸的光泽。而她,总是早早蹲伏在露水打湿的田埂上,指尖灵巧地掐掉黄瓜蔓上多余的卷须,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泥土特有的青黑。男人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进城,筐沿上新鲜的菠菜还挂着晶莹的晨露;她便在家守着这片蓬勃的绿意:给辣椒打杈,给茄子整枝,守着西红柿从青涩的小疙瘩,一点点憋胀成通红透亮的灯笼。川道里的田地,是他们用汗水晕染的调色盘:春染韭菜的嫩绿,夏泼黄瓜的翠碧,秋描萝卜的玉白,冬点白菜的霜青……他们深浅交叠的脚印,在田垄间蜿蜒了六十年,从未断过线。</p><p class="ql-block"> 杨家老大是块停不下来的陀螺。菜卖空了,筐子一轻,他抹把汗,不歇脚就往回赶。路上瞥见谁家地里人手紧,他闷声不响地抄起锄头就下地,吭哧吭哧锄完半垄,汗水湿透了脊背,却连人家一碗水都不肯喝,摆摆手就走。他的话金贵,一辈子没跟人高声争辩过一句,只把浑身的力气,都无声地夯进了脚下的土地,压进了颤悠悠的扁担里。那根挑菜的扁担,硬是被他的肩头磨得油光水滑,像上了釉。后来,岁月无情地压弯了他的脊梁,像一座微缩的、沉默的山峦。挑菜时,腰弯得更深,几乎要贴到地面,可那双脚板子依旧踩得又稳又实。“城里的人等着鲜菜呢,”他总是念叨着这句,迎着熹微的晨光出门,踏着沉沉的暮色归来。筐里的空与满,就是一把最朴实的尺子,丈量着一家人沉甸甸的柴米油盐。</p><p class="ql-block"> 她的腰,是后来才被生活一点一点压弯的。先是丝丝缕缕地疼,像有根冰冷的铁丝在骨头缝里拧绞,后来就再也直不起来了。可菜园子就是她的命根子,离不了。她拄着拐杖,往地里一戳,听听动静,看看叶子,就知道哪棵菜渴了,哪畦苗瘦了,该追肥了。杨家老大看在眼里,夜里便不声不响地坐到炕沿,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带着白日里吸收的泥土的温度,笨拙又执拗地给她揉腰。一下,又一下,揉进无声的疼惜。他不说什么宽慰话,只是第二天,那挑在肩上的担子,似乎又沉了几分,脚步也更急了。</p><p class="ql-block"> 山坳里的穷亲戚们,都念着他俩的好。那些年,日子像苦楝树的果子,涩得张不开嘴。谁若去峡口村走一遭,临走时,箩筐里准被塞得满满当当:一捆还带着湿泥巴的小葱,半袋刚刨出来、还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洋芋,几把水灵得能掐出水的青菜……老两口就站在低矮的门槛外目送,当年毛驴背上那身鲜亮的大花棉袄,早已被岁月洗成了素净的蓝布衫;那曾系着红头绳的长辫,也换作了不起眼的灰毛线帽。杨家老大的头发,从浓密的黑霜,渐渐染成了稀疏的白霜。可他们眼中的光,始终是暖的,温厚的,如同川道里那些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生机勃勃的青菜。</p><p class="ql-block"> 他们教孩子,从不用大道理。只是让儿女们跟着下地,看父亲挑担时如何稳住重心,看母亲掐卷须时如何拿捏轻重。大儿子趴在田埂上写作业时,总见父亲挑着菜担走过,筐绳勒肩的闷响与书页翻动声叠在一起,成了他最早的晨读铃。后来这孩子考上了成都那所著名的大学,毕业后进了气象局,盯着云图就能说出风从哪道山梁来、雨落哪片田畴,可他总说,最准的天气预报,是父亲肩头的汗珠子和母亲指缝里的泥。</p><p class="ql-block"> 碎儿子打小就爱蹲在菜窖边看父亲码洋芋,看那些圆滚滚的果实如何在黑暗里攒着劲儿。后来他去了闽宁新区,一口气包下几十亩地,春播秋收,汗珠子摔八瓣,把父母侍弄菜畦的精细,全挪到了那片新土地上。有人问他累不累,他嘿嘿笑,说爹当年挑着菜走几十里山路都不歇脚,这点苦算啥。</p><p class="ql-block"> 大女儿性子随她大姨,嫁在城西,守着几分薄田,一半种粮一半种菜,晨露里摘菜,日头下晒谷,日子过得像模像样。小女儿去了南方的工厂,在流水线上打螺丝,手里的活儿精细得很,同事都说她拧螺丝的劲儿都透着股稳当,她总想起母亲掐菜蔓时说的:“急啥?线头得慢慢理,日子得慢慢过。”</p><p class="ql-block"> 三年前,那根被六十年的辛劳彻底掏空、榨干的血管,终究没能撑住。杨家老大倒在了他视若生命的菜园里,倒在了那个露水未晞的清晨。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没来得及放下的锄头。挑了一辈子、压弯了脊梁的担子,终于彻底空了。从此,城里菜市场喧嚣的晨光里,再也寻不见那个黑黢黢、沉默如山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副磨得溜光水滑的扁担,再也遇不上那双永远沾着泥土、指缝漆黑却递来最新鲜蔬菜的手。今年,正好是第三个年头。每当山风拂过寂静的菜园,沙沙作响,她恍惚间总听见,有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脚步声,在应和着她拐杖叩地的笃笃声,不紧不慢地跟着。</p><p class="ql-block"> 儿子在城里买了亮堂的公寓,白墙亮地,窗台上摆着精致却总也不开花的绿植。她住着,总念叨:“没地气儿,不如咱园子里的菜活泛。”隔三差五,她就揣上那张磨旧了的公交卡,固执地往回跑。蹲在熟悉的菜畦边,指尖一触到那温润的、带着生命力的泥土,眼前就清晰地浮现出当年两人并肩劳作的画面:他抡着锄头,黝黑精壮的胳膊在阳光下闪着油光,脊背上的汗珠滚落;她在一旁递上粗瓷碗盛的清水,阳光慷慨地把两人佝偻的影子叠印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那一刻,腰间的刺痛,仿佛也减轻了几分。</p><p class="ql-block"> 如今,膝下的四个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可她不需要看那些复杂的图谱。只需伸出手,摸一摸菜叶上凝聚的露珠的凉热,掂一掂泥土的墒情,她就知道明天该往地里撒什么种子,该盼着什么收成。就像她一直知道,杨家老大必定会在暮色四合时,挑着两个空空的箩筐,踏着熟悉的步子归来。筐绳上,还沾着城里早市的喧嚣和隐约的烟火气;脸上的汗珠,映着天边绚烂的晚霞,依旧是那般黑亮,黑得踏实。</p><p class="ql-block"> 风,依旧固执地从东北的山坳里吹来,掠过她出生的头道岔,翻过见证她出嫁的程儿山,最后,温顺地钻进峡口村这片小小的菜园。她弯腰摘菜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摇晃,像一株熟透了的、沉甸甸的向日葵,把两个人一生的酸甜苦辣、所有的份量,都深深地、无言地扎进了脚下这片沉默而厚实的土地里。这土地记得他们的一切:记得杨老大牵着毛驴、她骑在驴背上那身大花棉袄与蓝布衫的初遇,记得红头绳在风里跳动的鲜亮,记得六十年菜畦里无声的朝朝暮暮,更记得三年前那个露水冰凉、被永远定格了的清晨——从此,这园子里的风,便有了声音。既有她拐杖叩击地面的笃笃独行,也有他未曾远去的、带着泥土和汗水气息的、沉稳的脚步声,在岁月的回响里,声声不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