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活的溪流中,经过时光的冲刷淘洗,总会沉淀出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只需把记忆的镜头拉回到那个普遍缺乏营养的特定时代,回到我下乡插队时住的那个知青点,然后跨进那个黑乎乎的知青厨房,那一锅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全羊饭”就会清晰地呈现出来。几十年了,那扑鼻的鲜香似乎仍未散去,仍在调我胃口,诱我垂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年我高中毕业,刚刚跨出校门就立刻变成一粒被风吹起的尘埃,毫无悬念地卷入了全国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当时的口号是“扎根农村干革命”。这意味着,我们很可能要在农村“扎根”当一辈子农民了。尽管内心极不情愿,但大家谁也不会把这种心情表现出来,相反,还会利用一切机会极力表达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坚定决心”。因为不如此,你返城工作的机会将会更加渺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很快,表达“决心”的时机就来了。下乡五个月后春节来临。在农村的第一个春节是断不可以回家过的,这叫“扎根年”。其实所有的人都很想家,但谁都知道此时表达“决心”更重要,况且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初到农村的新鲜感还没有完全消褪,大伙过年的兴致还是很高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候农村过年,通常就是生产队杀头年猪,让社员们吃一顿猪肉饺子,好一些的家庭猪肉略有剩余,还能做些其他荤菜。我们知青组也分了一些猪肉,还另去集上牵回来一只青山羊,花了三十多块呢!这很奢侈,为此我们心里还多少有点发虚,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肚子里实在太缺油水,加上繁重农活对身体的消耗,补充营养的生物本能压过了照顾影响的政治考量。再说了,不是还有“扎根年”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号给兜着呢吗?也没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猪肉是怎么吃的我早不记得了,但那只青山羊给我的食欲带来的满足感,可谓空前绝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只山羊个头不小,是在集上精心挑选来的,用绳子拴在墙角。不知哪个心思细腻的家伙还在它身边放了些干草,这算是给它的断头饭吗?可怜的羊儿哪里知道这饭的含义,只顾在那里低头傻傻的吃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屠夫是在村里请来的一位小伙子,五短身材,精干结实,一看就是个手脚麻利的主。他手里掂着把半尺来长闪着寒光的木柄短刀,径直来到羊的身旁。也许那羊感觉到他身上的一股子杀气,立即停止了吃草,眼神中透出巨大的惊恐,一边后退,一边张着嘴发出一连串“咩——咩——”的凄厉叫声,直到把绳子扽的笔直依旧在拼命躲避。可能女生们不太能够目睹即将发生的事情,纷纷走开了,只留我们几个男生仍在围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只见那屠夫俯身把羊抱住,一只手用拴羊的绳子把它的四条腿三下两下捆了个结实,顺势一提就放在了案板上。那羊的叫声已经有些嘶哑,听上去更加悲惨和无助。这个场面还真是对神经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折磨。羊不像猪那般肮脏丑陋,它长着一脸的与世无争和温顺乖巧,尤其羊的叫声非常接近人声,即便我们男生,此刻也需要努力克服内心的不适才看得下去。那羊脖子使劲朝上梗着,腿在不停地奋力挣扎,无谓地做着它命运的最后一搏。锋利的短刀直取它的颈动脉,果断而又精准。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流了足足小半盆。片刻,挣扎停止了,但它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像是表达着一种无声的抗议,也像是在诉说着对命运的不甘。血仍顺着刀口旁的羊毛朝盆里滴着。屠夫松开手,立起身,轻轻嘘了一口气,一脸肃穆,似乎是在为死去的羊儿作着灵魂的超度。刚才仿佛凝固了的空气,此时也慢慢化开,围观的知青们揪作一团几乎窒息的心也都逐渐松弛了下来。这时我才感觉到手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湿的。天呐!太血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要说这人啊,真的是一半天使一半恶魔。狼吃羊吃得赤裸裸,吃得心安理得,它占着一个率真坦诚。人也吃羊,却还会于心不忍,更会一边对动物进行大规模机械化屠杀,一边煞有介事的成立“动物权利保护协会”等莫名其妙的社会组织。难道这就是同为动物的人类自诩充满爱心的“高级动物”,却从不屑于征得其他动物同意的理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接下来就是剥皮和解剖。羊皮被从下唇部沿着颈部再到腹部再到尾部的顺序轻轻划开,走刀的深度恰到好处,皮下薄薄地白色脂肪层露出,但刀刃并不触及腹腔壁的肌肉。屠夫将刀叼在嘴上,腾出双手来剥皮。他用膝盖压住一侧的羊腿,一只手抓住羊皮向上扯起,用另一只手的外侧手掌在羊体和羊皮之间的连接处上下翻动顶进,不断扩大着皮肉分离的空间,只是在进展不太顺利时,偶尔用刀辅助性的轻划几下。双手的动作灵巧而娴熟,甚至带有几分舞蹈的美感。只消一会,一张羊皮就完完整整的像衣服一样从羊的身上脱了下来。接着,羊的腹腔也打开了,蒸腾着热气的内脏被取出。现场稍微收拾一下,屠夫的活就算完成了。人家只是帮忙,并不要什么报酬。我们过意不去,便把可以卖钱的小肠和羊皮送给屠夫,聊表谢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会该说说三哥了。三哥50来岁,言语不多,为人和善,是个眉宇间总是挂着几分谦逊的人。三哥衣着比一般社员整洁,行为举止稳重得体,气质上比大队干部更像干部。“三哥” 的称呼,是我们男生从大队干部那里接过来的,这样我们可以借此使自己听上去像条汉子,潜意识里能够享受一种顶天立地大男人的感觉。女生们都称呼他“三叔”,宁愿比我们男生矮一辈,其实要的也是一种比较效果,这样可以使自己显得年轻稚嫩,娇小可人。女孩子嘛,可以理解。我们知青进村的时候,刚从公社机关食堂退下来不久的三哥,接受大队委派,做了我们知青组的专职炊事员。知青组拥有专职炊事员,这等待遇,大概全国也极为少见。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大队对我们这帮知青有多重视,有多照顾。而这其中的另一层意思也许就是,俺好好照顾着你们,希望你们这些小祖宗好自为之,可千万别给俺闹出什么乱子来。当年知青们在农村出的洋相可谓五花八门,想必大队的干部们早有耳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哥麻利地把羊分解开来,羊头羊腿羊里脊羊排骨连同心肝肺肚等内脏,粗刀大斧连砍加剁堆了一案板。灶下的煤火烧得正旺,八印的大铁锅里烧一锅开水,一案板的肉红脂白呼啦啦推下去,翻几个滚,撇除浮沫后迅速捞出。刷锅,烧干,几勺子棉籽油(生产队自产)下去打底,一大堆花椒大料葱姜蒜,一大堆干红辣椒碎,统统下去。吱吱啦啦的爆锅声,铁勺与铁锅的摩擦撞击声,热热闹闹地合在一处,那辛辣和鲜香的美妙混响,比公社宣传队演唱的柳琴戏还要欢快和奔放。济宁玉堂的酱油黄酱豆瓣酱(带去的),村里小卖部打来的地瓜干白酒,紧跟其后也都下到锅里,此时窜出的香气更加浓郁扑鼻。加水,主料下锅,再加进去一堆萝卜丁粉条子和盐,开锅后改小火,盖上盖子慢慢炖着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然后就是漫长难熬的等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几个月以来基本未见什么荤腥的知青们,此时早已急不可耐,那锅盖下飘出的阵阵肉香,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大伙的嗅觉神经,一个个馋猫似的在那厨房的门里门外出出进进焦躁不安地转着圈子。男生手里的搪瓷碗和小勺相互敲击响成一片,搞的人更加魂不守舍。比较矜持的女生们,表面看上去若无其事,其实内心也快要把持不住了,我猜她们肯定正在悄悄的吞咽着口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间像是被什么黏稠的东西给粘住了,感觉好像过了一万年。终于,那该死的锅盖打开了,哇哦——!那是一锅怎样的风景啊!最初的蒸汽白云似的迅速消散,鲜红明亮的汤汁上漂浮着漫天的彩霞,那一块块软烂的羊肉羊杂,随着沸腾的气泡咕嘟咕嘟地抖动着,仿佛某个非洲部落伴着鼓点的激情热舞。满满的一大锅,连骨头带肉带下水还有粉条萝卜丁,稠糊糊红润润的一大锅。这算不上菜,因为根本就没有做与之搭配的米面主食。而且,除了送给屠夫的小肠和羊皮,羊身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都在锅里了。所以我把这叫做“全羊饭”。知青们那一张张仍带有几分稚气的脸,激动地放射着样板戏人物脸上才会有的那种红色光芒。在后来几十年的日子里,每每记起这一幕,我总会有种如梦似幻恍若隔世之感。细想起来,这应该算得上我此生经历的最为幸福的时刻,而且没有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呼啦啦,人们冲了上去,那个奋不顾身,那个英勇无畏,堪比听到进攻号角的兵士。什么绅士风度,什么含蓄淑雅,就让它们戴着“资产阶级”的帽子,统统到太平洋里喂鱼去吧。这些此刻只留下了粗鄙的人们等不得羊肉冷却,也来不及端到宿舍里,就在厨房的门里门外,石凳上,台阶下,站着,蹲着,斜倚着,尖着嘴吸溜着,把那过热的羊肉在嘴里上下翻腾着,用吸入口腔的冷空气给嘴里的羊肉降温。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嬉笑打闹,根本顾不上。只听到一片嘶嘶哈哈声和咀嚼声的混响。那是一种获得巨大满足和快感享受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是不再那么“高级”,而只作为地球生物大家庭普通一员的下意识的声音,真实得那么原始,真实得那么露骨,因而也真实的那么纯粹和动人心魄!我的记忆假如是一张白纸,这声音就像那纸上的一笔墨迹,美也罢,丑也罢,总之再也不可能抹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时间过得真快,不经意间,五十个寒暑一晃而过。如今吃饭早已不是问题,但无论怎样,都再也找不到当年那顿“全羊饭”带给我的那种满足感,它似乎被遗失在了漫漫岁月的某个角落。我有些于心不甘,曾多次参照当年的方法自己做过那种羊肉饭,但总感觉哪里不对,似乎总是欠缺了什么,这些尝试无一例外的均以失败而告终。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不要说是一顿饭,即便那是你风情万种的初恋情人,如今恐怕也早已两鬓染霜儿孙满堂了吧,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甘,该放下的也要放下。逝去的光阴不能复返,过往的心境也无从追寻,恰似那高天之上飘过的一缕秋云。</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