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园居

汇文华章

作者 汇文华章

把日子酿成荷风里的酒，便不必再数墙上的日历。提前解下领带与工牌的那天，蝉鸣正穿过窗棂，我忽然懂得，所谓退休，原是把被朝九晚五裁断的时光，重新缝成一袭宽袍，任风穿过衣袖。

院角的荷塘是亲手掘的。春末撒下藕种时，泥块溅在裤脚，倒比当年签下百万合同更觉踏实。待夏来，圆叶便一片片铺展开，像谁把天空裁了一角浸在水里。某夜听着雨打荷叶，忽然想起写字楼里的空调风，总吹不散眉尖的倦意，而此刻雨声里，连呼吸都长出了根。

东墙的蔷薇是野的。去年从山脚下移来，枝条歪歪扭扭，如今倒爬满了半面墙。清晨推窗，便撞见泼泼洒洒的艳，粉的、白的、带着晨露的，像把整个春天的热闹都钉在了墙上。这原是少年时的梦，那时总在笔记本上画这样一堵花墙，却不知要等多少个朝暮，才能真的守着花开醒来。

故交们总在周末来。带些自酿的米酒，或是山里采的新茶，搬张竹桌坐在葡萄架下。说的话也无甚要紧，不过是当年谁偷换了谁的作业，谁在酒桌上哭着说要辞职归隐。如今酒过三巡，看彼此鬓角的白，倒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见真章。风穿过叶隙，把笑声吹得晃晃悠悠，像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的夏夜，只是那时的酒里有焦虑，如今的茶里只有回甘。

入伏后便爱晒背。搬张藤椅在院心，赤着膊任太阳烤。起初还怕晒黑，后来看着胳膊上泛起的健康色，倒觉得这才是人的本色。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像把积攒多年的疲惫都拧了出来。傍晚冲个凉水澡，再啃块冰镇西瓜，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才懂什么叫“体健身轻”——原来不是健身房里的肌肉，是阳光与土地给的底气。

畦里种了些药材。薄荷、紫苏、蒲公英，都是些贱生的草木。按着老辈人说的法子，摘下薄荷尖泡水，采了紫苏叶炒田螺。倒不是真懂什么医理，只是喜欢这种与草木共生的心思：知道什么草能安神，什么花能明目，就像知道老友的脾性，不必多言，自能相护。

午后常在老槐树下打盹。树是前院留下的，枝繁叶茂，像把撑开的巨伞。风一吹，叶子便沙沙地响，倒比任何摇篮曲都催眠。偶尔有蝴蝶落在肩头，轻得像一声叹息，惊醒时，日头已偏西，裤脚沾着草屑，嘴角还带着笑意。

这里的空气是绿的。清晨推开窗，便有带着水汽的青气涌进来，裹着泥土与植物的呼吸。走在田埂上，脚下的草叶会沾湿鞋帮，远处的稻浪翻着碧色的浪，连云都走得慢了。原来人是需要绿意的，像鱼需要水，只是从前在水泥森林里待得久了，竟忘了自己原本是草木的亲戚。

日子就这样过着，不疾不徐。没有打卡机的催促，没有邮件里的红标，只有荷花开了又谢，蔷薇落了又发。忽然明白，所谓自我实现，从不是站在多少人面前被仰望，而是能对着一朵花微笑，能听懂风的语言，能在自己的时光里，活得像株植物——扎根土地，向着阳光，自然而然地生长。

暮色降临时，荷塘里的蛙鸣渐起。我坐在门槛上，看最后一缕光掠过蔷薇花墙，心里像注满了清水，澄澈得能照见自己。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归宿：不必看谁的脸色，不必赶谁的脚步，只与天地、草木、故人为伴，把每一天，都过成生命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