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一个燠热的中午,苞米叶子无精打采蔫蔫地耷拉着。在像漫天熊熊大火的阳光炙烤下,我们几个知青混杂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社员中间,挥舞着锄头,在社会主义的公社土地上进行着最最原始的农耕劳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啊,我需要一顶帽子,一顶蓝色的帽子,一顶和别的知识青年一模一样的卡其布帽子。无论如何我也要为自己买一顶帽子,因为感觉自己本来茂密乌黑的头发就要被火辣辣的阳光给烤焦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大德公社福聚昌大队的供销社,离我们柳条洼生产队有六里地。咽下最后一口大饼子,又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瓢井拔凉水,摸摸兜里皱皱巴巴的两元钱,我上路了。走过生产队长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等在那里了,我知道,生产队长是她哥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圆脸,齐着肩膀有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在这里暂且让我先隐去她的名字吧,但是我始终没弄清她怎么知道我要去供销社。“:哎,你不是那个XXX吗”?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细细的有些迟疑。“:到供销社给我捎一卷手纸呗”。说完这句话她的脸登时羞得通红。 不谙男女为何事的我压根就不懂得她为什么脸红。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弄明白,那些农村的女人用一卷手纸来解决一个月那几天的尴尬,该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说着话,她从花布衫的口袋里摸出了三个圆滚滚的红皮鸡蛋塞到了我的手里。当时供销社的收购价,一个鸡蛋七分钱,三个鸡蛋两毛一分钱。从来没有买过手纸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但是我估摸这三个鸡蛋钱买一卷手纸应该是足够了。</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新帽子戴在头上有点紧,没关系,特意买了小一号的帽子,这样戴着就不会因为风大帽子被刮跑了。忽然想起了关于手纸的托付,于是就问售货员,懒洋洋地摇了摇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从打有这个供销社,就没卖过那玩意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有些悻悻,人家头一次求你捎东西就没办成。哎,想想这也怨不着我,谁让它供销社没有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远远的就看见了倚在门口的笑容。当我告诉她没有手纸卖时,她脸上一点意外的表情也没有,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三个鸡蛋打算还给她,这时,她说的一句话差点惊得我没把鸡蛋掉在地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你留着吃吧,给你煮熟了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年她十七岁,还大我一岁,却在大队小学读六年级。因为上学,所以我们这些知青们平时都很少看见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躲着饿狼似地知青伙伴,猫在被窝里几口就吞下了三个鸡蛋。但是三个鸡蛋并没把我给撑糊涂了,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总算是想起来一个关于她的印象:生产队长她哥哥家盖房子,我们这些知青们都去他家帮工,她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根烟卷,是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烟。那年月抽这个比现在抽软中华还牛逼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69年冬天,冷极了,正是东北农村猫冬的季节,忙活了大半年的庄稼人现在是最悠闲自在的时候。而串门聊天是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们当然的首选。主雅客来勤,从天亮到晚上掌灯,生产队长家一直就是缕缕行行的人流不断。热炕头中间摆着大火盆,所有的人围坐在火盆的周围,每人手里都端着一碗高粱米粥一般稠乱的红茶,身边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烟笸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主人是绝对的慷慨;大锅里的茶水管够喝,不够再烧,烟笸箩里的蛤蟆癞管够抽,不够仓房里多得是。两间大炕的屋子整日里烟雾腾腾的,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影影绰绰有些模糊。突然有一个嘟嘟囔囔声音说,卷烟纸没有了。“呵呵,咱家咋能缺了卷烟纸呢,咱家有念书的学生啊,先从书包里拿一本田字格,明天给她再买一本就是了”。慷慨的主人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少女初恋的秘密就这样被肆无忌惮地张扬开了。那本可怜的田字格里有一封她写了一半的情书。大家一定能猜到,那情书是写给我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里,可怕的蜚短流长从不宽容这些粉色的爱情新闻,无处不在的道德审判必欲置人以死地而后快。无法忍受肮脏四溅的唾沫,无法忍受奇怪异样的众目睽睽。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她去了冯家公社的中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九八八年,我们插队二十年了。我们全班当年插队的同学,租了两辆大客车重返当年的科尔沁草原。当时我隐隐的一个愿望,一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愿望——我想知道她今天还好吗。一路上想见怕见的思想让我忐忑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最先到达的是生产队长的家。生产队长的家是全村里最破烂的家,几乎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他老了,而且老得那么彻底,不变的依然是那份老庄稼人的慷慨,张罗着烧水沏茶呼地瓜,给青年们找打火机拿烟笸箩.....。我四处搜寻的目光终于被他察觉了。他告诉我,妹妹中学毕业以后,回家在生产队里干了几年农活,有人介绍对象,说死不干,非要找个城里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自己在彰武县里找了个粮库的工人。粮库工人是个酒疯子,喝完酒就打她,鼻梁骨都打断了,离婚也离不成。听到了这些,我的心像铅块一样沉重,而且隐隐作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05年的夏天,我突发奇想,说走就走地独自一人当起了背包客,每天35公里,从阜新出发一路步行穿越,沿着101国道走到彰武,然后是清泉车站,我想看看我们当年在沙窝子里修建起来的清泉水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达水库也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水库的清波已经让这贫瘠的土地上稻花飘香了。在和水库管理员的攀谈中,我意外地得知,他本人就是老队长的儿子。他告诉我说二姑的那个粮库工人在一次酩酊大醉中车祸丧生。现在二姑独自领着女儿在沈阳打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给我二姑打个电话吧,我这有她的手机号”。老队长的儿子对我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犹豫了再三,我终于拨通了那部手机。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手机的那头却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妈和我讲过你,是你改变了她的命运,如果不是遇见你们这些知青,她现在可能心满意足地坐在农村的热炕头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面她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当时我只感觉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炸雷,在我的头顶上轰轰作响。</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水库回来以后,一种刻骨的痛心疾首让我每每不安,记忆深处的泛起,猛烈无情地敲击着我心灵深处那根最柔软的神经。扪心自问,在这个女人的悲剧里我是无辜的吗?我应该为她的命运负责吗?当我写下了这些纪念的文字的时候就会心安理得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那个年代走来的我们,一路风尘仆仆行色匆匆,回头向来路寻寻觅觅,总感觉似乎丢掉了一些我们曾经最可宝贵的东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究竟丢掉了什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噢,我们没有权利漠视那些最新鲜、最原始、最本初的爱,比如那三个鸡蛋带给我们的关于爱的启示。那就让我们捡拾起那三个曾经滚烫的鸡蛋,把它放在我们心口,让它们永远的来温暖我们每一颗怦怦跳动的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爱永远是最宝贵的!</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