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漕泾老街

培根

漕泾老街，我家乡漕泾镇一条日渐式微的古道。它曾是宋代盐运枢纽，如今只见危房残影，浓缩了上海滨海聚落的千年兴衰。其价值，远非青砖黛瓦所能涵盖，更在于它所承载的坚韧盐民精神与悠远漕运记忆，滋养着世代居民的地缘情感与解不开的乡愁情结。

老街由工农街（南北向）和中心街（东西向）组成十字形格局。中心街原分东、中、西三段，现统称中心街，全长约400米，两侧店铺林立，留存青砖铺路与斑驳木结构老屋。 建筑多为传统中式沿河木构院落，粉墙黛瓦，山墙呈观音兜式，桥街相连，体现江南水乡风貌。但多数老宅因年久失修已成危房，屋顶椽露、门锁锈蚀。

在我的记忆里，漕泾老街留下了永不褪色的印记。父亲和大哥在漕泾手工业社做箍桶匠，这让我得以与这座古镇结下不解之缘。每当想起那些年，老街上的喧嚣声、食物的香气和孩童的欢笑声，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最难忘的是每年农历七月三十的香市。那时的漕泾镇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吆喝声此起彼伏。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奔向零食摊和玩具摊，眼睛都不够用了。那些色彩斑斓的玩具、香甜可口的点心，对儿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过年时，拿到父母给的压岁钱后，我便要步行三里路去漕泾"轧闹猛"。记得最爱买的就是"板腊子"——那种装在玩具小枪里的引药。我总爱举着木制玩具枪，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不停地扣动扳机，听着"啪啪"的声响，心里别提多得意了。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羊卵泡"（小气球），吹起来后在空中飘荡，我常常玩得爱不释手。

说到零食，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智家摊上的海棠糕。那香甜软糯的口感，热气腾腾的香气，至今想起来都让我垂涎欲滴。傍晚时分，当我依依不舍地离开老街，走回护塘的家中时，几毛钱的压岁钱早就花得精光，但心里却装满了快乐。

这些记忆，就像老街上的青石板一样，历经岁月却愈发清晰。如今想来，那些简单的快乐，那些纯真的时光，都随着老街的变迁，成为了最珍贵的童年宝藏。

传说宋绍兴四年（1134年），盐官王珏开凿华亭濒海支河200余里，盐商云集，漕泾逐渐成镇。汉代已有冶铁、煮盐业，宋代盐业鼎盛，分属浦东、袁浦两大盐场，成为漕运枢纽。

传说元代大德五年（1301年），海塘溃决，古镇被海溢吞噬，后内徙重建。明永乐十三年（1415年）又遭倭寇焚毁，西迁至现址（今工农街与中心街交叉处）。

漕泾地名的由来，据记载，因古代运输漕粮的河道“漕溪”得名。清乾隆初年曾设华亭县丞署，后毁于战乱。

清代同治年间，浙江岱山盐民迁入漕泾，带来“板晒法”替代传统煎盐工艺，降低成本并提升产量。其聚居形成的海涯村，村民至今保留岱山口音与习俗。

盐业持续至20世纪90年代，金山盐场曾供应上海7个郊县用盐，老人称其盐“有鲜味”。

当年，漕泾镇以东不远便是杭州湾的海岸线。潮水退去后，滩涂便慷慨地袒露出它的宝藏，黄泥螺便是其中最令人惦念的美味。每逢暑假，我总爱跟着七妹阿姐去赶海拾螺。

退潮后的滩涂

天刚蒙蒙亮，我们便从西护塘出发，一路向东，步行五六里地才能抵达那片泥泞的海滩。待到近午时分，小桶终于盛满了螺，我们便踏上归途。

顶着炎炎酷暑，咸腥的海风也吹不散那份燥热，腹中早已饥肠辘辘，手中提着的沉甸甸的木桶更是坠得人臂膀酸麻。进入漕泾老街后，闻着满街香喷喷的美食，囊中羞涩的姐弟俩只能匆匆穿过老街，继续三里地的行程。

然而，当日暮低垂，一家人围坐桌旁，就着昏黄的灯光，轻轻吮吸着那鲜嫩咸香的黄泥螺时，白日的辛劳与疲惫，便在这满屋的鲜美滋味和团聚的暖意中，悄然消散了。

北街里的一处竹篱笆上的藤蔓令人眼前一亮。

河道右侧曾经是漕泾镇手工业社的作坊地，里面有制作木船、木工、油漆和打铁业等行当。我的父亲和大哥就是这里的箍桶师傅。

在松江二中读初中时，每逢寒暑假，我总要回到西护塘的家中。偶尔，我会去父亲箍桶的作坊帮忙，与他搭档拉锯锯木头。见我干起活儿像模像样的，父亲很是满意。

尤其到了文革停课期间，社会上的青年出路渺茫，城市学生面临上山下乡，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回乡务农几乎是唯一的归宿。父亲便与我商量，想让我承袭他的手艺。

其实，父亲的箍桶技艺在漕泾一带是首屈一指的，不少年轻人都曾想拜他为师，却无一例外被他婉拒。如今，他愿意将这份看家本领倾囊相授于我，这心意，我自然明白。

然而，我却执拗地拒绝了。那时，我内心从未想过以箍桶为生——身为松江二中的学生，我自认学业优秀，对继续求学怀着无比强烈的渴求。

想起在那昏暗的作坊里，望着纷飞的木屑，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能甘心让一生囿于这方寸之地？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愿去作坊帮父亲锯木头了。现在想起来，我当年的决意很对不起终身辛劳的老父亲。

这片房子的后面，当年住着漕泾唯一一家照相馆的陈家先生，我小学的毕业照、全家五兄妹的第一张合影照片都是在陈先生的照相馆里成就的。

护塘中心小学三好学生合影【后排左2是作者本人 1964年】此照片由漕泾照相馆陈先生拍摄。

北街里，我印象中那里的居民有很多的绍兴人家，每次经过时总能见到一群绍兴口音的老太太围坐一起，嘴里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

如今作为老街上晒衣场所的后面，当年就曾居住着我大伯一家。

大伯是我父亲的亲哥，他们曾同在南桥镇的一家箍桶店学艺。现又同在漕泾镇上的箍桶作坊里讨生活，都是靠手艺吃饭的箍桶匠。论起箍桶的技艺，大伯比起我父亲来，要稍逊一筹。

大伯他有个远近皆知的特点：嗜酒如命，一日两顿，雷打不动。

有酒下肚时，大伯便眉开眼笑，满面红光，街上人都叫他“笑弥陀”；

可若是杯中无物，那情绪便一落千丈，看什么都不顺眼，骂骂咧咧，家人往往就成了他的出气筒。

其实，大伯心地是极好的，待我们这些小辈也很是亲厚。

有一年我从部队回沪探亲时，特地为我的老伯拍的照片。

有时我去漕泾镇上遇见他，他总会从兜里摸出三分钱，给我买一个刚出炉、香喷喷的海棠糕，那热乎的香气和慈祥的笑容，至今想来都暖洋洋的。

堂兄妹们私下也常说，大阿叔（指我父亲）比她们爸爸更“好”——更疼爱孩子，更有家庭担当。

但在我心里，大伯的形象依然清晰而亲切。即使在他离世多年后，这位性格鲜明、带着几分江湖气又藏着温情的特殊老人，依然时常浮现在我怀念的记忆里。

六十年代初，漕泾老街陆续冒出好几家连环画出租店。看一本只需一分钱——在那个阅读资源匮乏、百姓手头拮据的年代，孩子们能花一分钱就捧起一本心爱的“小人书”，简直是天大的美事！

每逢星期天，我总要步行三里地到漕泾老街，在出租店的小凳上坐定，静静沉浸于手中的故事，一看就是大半天。这，是我少年时代最钟爱的消遣！

西街陆家，风水大师，神秘又敬畏。

丰家，曾经的口腔寓所

在我年少的记忆里，老街上有几位姐姐，模样生得格外标致。

西街有位杨姓姐姐，生就一张鹅蛋脸，身量匀称，尤其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真真是脱俗清秀，活脱脱一幅江南闺秀的俊俏模样！

还有一位徐姓姐姐，乌黑的长辫垂落肩头，衬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她肌肤白皙，五官端正，周身散发着一种含蓄的东方古典美。她曾与我那位交大毕业后在军工保密厂工作的小哥哥有过一段情愫，可惜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终因现实的阻隔而失去聚缘，令人唏嘘。

当年镇上最牛的一家宾馆

十字街处，一家当年最大的南杂店。我家作为军属的待遇，曾多年在那家店凭券购买过每次一市斤老笋的待遇。

老街兴衰如潮汐褪色，断壁残垣间，草木却岁岁枯荣。

西街现况，当年这里有条河，右边是乔里，听说是财主人家的宅院。我的好友男高音也曾是住在里面的。

东街现况

十字街处这栋房，我小学时的蒋维新和顾华观俩位老师曾在此处居住。

护塘中心小学乒乓球校队合影，后排左1是我的班主任蒋维新老师（1964年）。

晚年的蒋维新老师住进了松江的一家养老院，我曾经前去看望了我的老师。

东街现状

从桥上看东街

漕泾的老街曾让我流连忘返，居住在老街上的人们，也在我心中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印记。老街虽小，人物却个个鲜活。

当年的漕泾文艺奇才张桂珍可是一花独秀，说唱《十只月饼》被评为上海市群众文艺的优秀节目。从此，以桂珍领衔多年的漕泾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乡土文艺，成了全乡家喻户晓的艺术精神食粮。

2005年，当年的漕泾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员在漕泾连通大酒店聚会。

地处老街中心、紧邻茶馆的海棠糕作坊，老板是位苏北人。每次去漕泾游玩，我总忍不住在他家店门口驻足，痴看那做糕的过程。

大脸庞带着麻点的老板娘手法娴熟：她先在铁圆盘模具里注入面酱糊，填进红豆沙，再在顶上嵌一颗硕大晶亮的猪油丁，最后撒上一层白糖。随后，蒙上另一块大铁盘，整个送进烤炉。

不消片刻，甜香便丝丝缕缕钻入鼻尖。待到铁板一掀、翻身亮相，一炉海棠糕便带着诱人的焦红色呈现在眼前——那晶亮的猪油丁周围，正簇拥着丝丝缕缕、令人垂涎的焦红糖丝！这时，口袋里的几个零钱，便又自然守不住了。

智家老店已经找不到了，好在智家后人又在漕泾老街上开张了智家海棠糕作坊，据说还被金山区评为非遗项目。

北街里，当年的皇粮国库，如今却成了外地人的临时居所。

曾经的漕泾人，对这座桥还有印象吗！

故乡的漕泾老街，是漕泾镇一条渐行渐远的老街。 它有过宋代盐运枢纽的辉煌，如今只余危房残影，无声诉说着上海滨海聚落的沧桑变迁。老街之珍贵，不仅在那青砖黛瓦，更在它承载的盐民精神与漕运记忆，以及它深深烙印在乡人心中的地缘情感与萦绕不散的乡愁。

2025年8月

上海金山

摄影 编辑 培根

【作者简介】
1951年出生,上海市金山区护塘村人。毕业于松江二中,文革期间回乡务农,曾在新疆军区服役十八年。转业回沪从事工商行政管理工作。培根酷爱摄影，是上海市摄影家协会会员，曾获《中国工商报》新闻摄影“十佳”称号；作品曾赴美国参加文化交流展。在金山区举办过个人摄影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