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满江红》赏析

人在江南

辛弃疾以《满江红》词牌共创作了34首词。今拆解十柄绝世词剑：看辛弃疾如何以“袖里补天”的狂想劈开苟且，用“泪浸罗衣”的柔情缝合河山，终在“万里雪深”处，为华夏竖立英雄气的永恒坐标。 《满江红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始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赏析：此词创作于辛弃疾退隐江西带湖时期，由于当时他全力主战，与朝廷不合屡遭贬谪，壮志难酬。“清明寒食”点明时间，借“风雨狼藉”的暮春景象，暗喻南宋朝廷的颓靡与自身理想的凋零。“红粉暗随流水去”既写春色消逝，亦隐喻抗金志士的零落；“刺桐花落寒无力”更以花事凋残暗指北伐无望的悲凉。下片转入内心独白，“空相忆”、“闲愁极”直抒胸臆，流莺乳燕的生机反衬孤寂，尺素无踪暗合他与北方亲友的隔绝。“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将愁绪具象化，流露出对现实的畏惧与无奈。“羞上层楼” 藏着壮志难伸的羞愤，平芜千里的碧色，终成望不见故园的怅惘。全词以景起兴、情景交融，将个人失意与家国忧思融为一体，堪称辛弃疾隐逸词中的“哀而不伤”之佳作。 《满江红·赣州席上呈陈季陵太守》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近远，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些个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忆。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笑江州、司马太多情，青衫湿。 赏析：此词为辛弃疾送别友人陈季陵时所作，时值辛弃疾因平叛茶商军有功，却反遭贬谪。开篇“落日苍茫”以苍凉暮色定调，暗合友人仕途受挫的境遇。“眉来眼去”的水光山色，曾是他与友人的默契，如今只剩“倦客”的自嘲。“倦客不知身近远”道尽宦海浮沉的迷茫，而“佳人已卜归消息”则暗讽南宋朝廷偏安一隅的苟且。下片“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以直白之语倾泻半生坎坷，尾句“笑江州司马太多情”，既是自伤多情，更是借白居易的贬谪境遇，抒发壮志未酬的愤懑，读来苍凉悲壮。 《满江红·敲碎离愁》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 赏析：此词作于1176年前后江淮宦游期，是他首创以《满江红》写闺怨的佳作。其时辛弃疾与家室聚少离多，壮志难酬更添孤寂。以女子口吻写离别相思，情感细腻如缕。“敲碎离愁”开篇奇警，以动作破题，将无形愁思具象为可碎之物，极具新意。“风摇翠竹”、“吹箫声断”，以视听通感渲染无尽孤寂。“三月暮”的暮春与“千山绿”的生机，形成时光错位，暗喻离别带来的心理落差。下片“相思字盈幅”与“泪珠盈掬”，以笔墨与泪水的呼应，写尽深情。芳草不迷客路，偏是垂杨碍目，将无形的牵挂化为有形的阻隔。结句“立尽月黄昏”的剪影，以空镜头收束，余韵悠长。把离别后的孤寂拉长成永恒，寻常景物皆成离愁载体，于细腻处见深情。此词罕见展现辛弃疾的细腻。烽火硬汉的笔下，离愁是家国恨的化身，北归路如被权贵阻断，唯以泪墨书愤。 《满江红·汉水东流》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裴台月。 赏析：此词作于1177年，当时辛弃疾任江陵知府，系送别抗金将领王郎之作。“洗尽髭胡膏血”，以汉水洗涤敌血，遥想飞将军李广的英姿，激励友人再续“破敌金城”的传奇。“破敌金城”的声威与“谈兵玉帐”的镇定，勾勒出理想中的将领形象。王郎结发从戎的典故，既是追忆往昔，也是自勉。下阕“弹铗”的动作与“为别”的场景，藏着怀才不遇的苦闷。“马革裹尸”的誓言与“蛾眉伐性”的警示，形成刚柔对照，显露出他对理想的坚守。楚楼风、裴台月的意象，将豪情化为绵长的历史感，尽显英雄本色。此词如战鼓擂响，在醉舞莺燕的南宋朝堂上，劈出一道惊雷。 《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相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緉（liǎng）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赏析：这是辛弃疾晚年江行时的感怀之作。上片“过眼溪山”以时空错位感开篇，将吴楚山河与半生漂泊交织。“梦中行遍江南江北”，将现实的局限化为梦境的辽阔，藏着对故土的眷恋。“三十九年非”的感叹，是对半生仕途的反思。下片“吴楚地东南坼”化用杜甫诗意，将地理壮阔与历史兴亡并置。以曹刘英雄事被西风吹尽，来感叹历史的无常。“楼观才成人已去” 的喟叹，道尽功名的虚幻，“旌旗未卷头先白”则直击南宋主和派的腐朽。结句“哀乐转相寻”的顿悟，将人生起伏归于自然轮回，看似旷达，实则藏着对命运的无奈，苍凉中见通透。全词熔山水、史思、身世于一炉，展现了辛弃疾“历史苍茫感”的巅峰境界。 《满江红·直节堂堂》 直节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仙东下，佩环声急。闻道天峰飞堕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山木润，琅玕温。秋露下，琼珠滴。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遣鱼龙泣。恨此中、风月本吾家，今为客。 赏析： 此词作于1176年秋，当时，辛弃疾任杭州司农寺主簿，他在浏览冷泉亭所作。彼时南宋朝廷沉醉西湖歌舞，北伐呼声渐熄。他借咏竹抒刚直之志，托山水哭故土沦丧。上片以冷泉亭的奇峰翠竹起兴，“直节堂堂”以修竹喻己，冠缨拱立暗讽朝臣谄媚之态。翠谷珮环、天峰飞堕的仙幻笔墨，实写临安山水之奇，却陡转“玉斧削方壶无人识”——暗喻北方沦陷山河已被南人遗忘。下片醉舞鸾凤的狂放中，“鱼龙泣”三字力透纸背：钱塘江潮声里，分明听见黄河遗民的呜咽。结句“风月本吾家”如惊雷炸响，济南大明湖的月色犹在梦中，江南客居的亭台再美，终是血泪凝成的囚笼。 《满江红·建康史致道留守席上赋》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佳丽地，文章伯。金缕唱，红牙拍。看尊前飞下，日边消息。料想宝香黄阁梦，依然画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约钟山，长相识。 赏析：此词创作于1169年，29岁的辛弃疾任建康通判，在抗金名将史正志宴席上即兴挥毫。他以鲲鹏之姿立补天之志，于酒宴间掷出的北伐檄文。开篇“鹏翼垂空”的雄奇意象，尽显凌云壮志，在青年将领的眼中，那些江南群僚不过是“苍然无物”。“袖里珍奇补天西北”化用女娲典故，自许为收复中原的擎天巨手，直抒收复中原的宏愿；“谈笑护长江”又落到现实职守，显露出务实的一面。下片急转：在“金缕红牙”的旖旎之中，“日边消息”讽刺朝廷偏安诏令，“画舫青笛”更戳破主战派终成闲人的宿命。末句“约钟山长相识”，借游钟山之约，抒写对北伐无望的苦闷。这曲酒宴壮歌，是辛弃疾青春热血的灼目迸溅。 《满江红·中秋寄远》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应华发。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起，清歌咽。叹十常八九，欲磨还缺。但愿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赏析：此词倾向于1174年中秋，当时辛弃疾辗转江南任滁州知州，北望故土十载未归。他以明月为镜，映照家国裂痕与生命缺憾。起势焦灼，吹裂玉笛的狂想背后，是恐见山河残缺的颤栗。“冰壶凉世界”的澄澈月华，反衬人间“十常八九欲磨还缺”的永恒遗憾。“问嫦娥、孤冷有愁无”将月宫仙子拟人化，实则自问戍边将士的孤寂。下片琼杯清歌间，忽然迸出“人情未必看承别”的冷语，在中秋团圆之夜，有谁记得黄河遗民骨肉离散？结句“离恨总成欢”的强颜欢笑中，嫦娥应见词人早生华发：那白发里缠着燕京的烽烟，济南的麦浪，还有南渡路上死难义军的血痂。一轮中秋月，照尽南宋三千万流民的离殇。 《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赏析：1179年冬，辛弃疾在江西安抚使任上，送挚友李正之赴蜀抗金前线，即兴挥毫所作。“蜀道登天”既写蜀道艰险，更喻抗金之路的坎坷。“一杯送”的豪饮，是压住“中年多病”的咳血之声。“诸葛表”、“相如檄”，以蜀地先贤相励，如椽巨笔交付的是收复河山的重托。“把功名、收拾付君侯”表面勉励友人，实则暗含自身壮志难酬的愤懑。下片“儿女泪休滴”的断喝，斩断缠绵离情；“要新诗准备庐山色”的洒脱，实为烽火征程的诗意战甲。最绝的是“万里雪深须相忆”：赤壁惊涛、铜鞮冷月、岷山寒梅，所有的苦寒都会熔铸成英雄的勋章。当江南士族拥炉赏雪时，两位抗金志士正将离别的酒，酿成淬剑的冰。 《满江红·老子当年》 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行乐处，轻裘缓带，绣鞍金络。明月楼台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但年来何待，许多幽独。海水连天凝望远，山风吹雨征衫薄。向此际、羸马独骎（qīn）骎，情怀恶。 赏析：辛弃疾晚年退隐铅山时，追忆少年豪纵，直面英雄末路，回首一生漂泊，感慨万千，写下此词。上阕“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以狂放笔调追忆青年侠气，“轻裘缓带、绣鞍金络”的鲜衣怒马，“梨花院落”的富贵闲情，皆是给逝去青春的盛大祭奠。无论是早年在北方的意气风发，或是南渡初期的壮志满怀，如今都已是过眼云烟。下阕“嗟往事空萧索”陡然转折，“新恨飘泊”直写当下处境，中年后的贬谪生涯让“幽独” 成了常态。“海水连天凝望远”的陡转，当年对饮佳人的楼台，化作凝望故国的断崖；“山风吹雨征衫薄”里，金戈铁马的将军竟成羸马独行的病叟。最扎心的是“情怀恶”三字：非关病酒，不是悲秋，而是看尽南宋百年苟且后，一颗英雄心在油尽灯枯前的最后抽搐。以孤马独行的意象收尾，道尽英雄末路的苍凉，今昔对比强烈，读来令人唏嘘。 读罢这十首词，仿佛看见那个白发老者仍在江畔独立，把栏杆拍遍。 外部文章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