耦合了三十年的婚姻最终还是分道扬镳了

情有独钟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民政局门口数地砖的时候,老张正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第三根烟。秋老虎把柏油路晒得发软,他皮鞋底沾着的梧桐絮被热风一吹,像片发白的头皮屑飘起来。三十年了,我们连离婚的日子都选得这么有仪式感——结婚纪念日。</p><p class="ql-block">工作人员递来红本本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1993年的供销社柜台前,他把印着牡丹的搪瓷缸往我面前一推,搪瓷掉了块皮,露出银白的铁胎。"以后咱家电灯24小时亮着。"他说这话时,喉结在晒黑的皮肤下滑动,像条不安分的鱼。那时我信,信到把陪嫁的铜锁融成钥匙,挂在他磨破的裤腰带上。</p><p class="ql-block">第一个十年是在煤烟里泡着的。他在我们县城的焦化厂三班倒,回家时睫毛总挂着黑灰,我给他擦脸,他就咬我手腕上的银镯子,说这镯子比车间里的轴承还亮。女儿出生那天,他抱着保温桶在产房外转圈,桶里是红糖小米粥,洒了一路,像条断断续续的血痕。后来女儿总说,她最早的记忆是爸爸肩头的煤灰,和妈妈围裙上永远洗不掉的粥渍。</p><p class="ql-block">转折点出现在拆迁那年。推土机推倒老院土墙时,老张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卷烧到指尖才惊觉,烫出个月牙形的疤。他突然开始失眠,整夜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说那像张地图。分到的两套房,他坚持一套写女儿名字,另一套锁起来,每周去擦一次灰。"这是咱家的根。"他擦窗台时,背影在夕阳里缩成个小黑点,像被岁月蛀空的老树桩。</p><p class="ql-block">第二个十年,我们开始分房睡。他在新房的书房铺了张折叠床,说夜里写东西不打扰我。那些写满字的稿纸,他从不给我看,锁在带密码的铁盒里。有次我趁他洗澡,试遍了女儿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最后用他身份证后六位打开了——里面全是菜谱,从红烧肉到清蒸鱼,每道菜都标着日期:"2008年3月12日,她咳嗽,要做冰糖雪梨""2015年5月20日,她抱怨食堂的茄子太咸"。最底下压着张B超单,是2001年的,孕囊旁写着"没留住"。</p><p class="ql-block">我终于明白,有些伤口是长在骨头缝里的。那年我大出血,躺在手术台上听医生说"保大保小",老张在外面签字的手一直在抖,笔尖戳穿了三张同意书。后来他再没提过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只是每次炖鸡汤,都要多盛一碗放在灶台上,凉了再倒掉。</p><p class="ql-block">最后这十年,我们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室友。他学会了用智能手机,却总在我做饭时站在厨房门口,问"要不要帮忙"。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像他知道我每次整理衣柜,都会把他那件磨破袖口的工装单独叠好。去年女儿出嫁,他在婚礼上致辞,说到"我女儿"三个字时突然哽咽,手里的话筒晃得像风中的烛火。我递给他纸巾,指尖碰到他手背,那道烟疤硌得我生疼。</p><p class="ql-block">真正摊牌是在今年清明。去给父母扫墓的路上,他突然说:"咱们分开吧。"车窗外的油菜花田翻着金浪,我盯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刚认识时,他总爱揪我麻花辫上的红头绳。"为什么?"我问。他没看我,方向盘在手里转了半圈:"那套房的锁芯该换了,你总记不住密码。"</p><p class="ql-block">现在他把离婚证揣进怀里,像当年揣结婚证那样小心。梧桐絮又飘过来,粘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搬到老院去住。"他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套写你名字的房,别租出去,我每周去擦一次灰。"</p><p class="ql-block">我看着他过马路,背影在车流里忽明忽暗。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走在前面,回头朝我招手,阳光穿过他敞开的衬衫领口,照亮了锁骨处的痣。如今那痣早被岁月磨平,就像我们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变成了民政局门口地砖缝里的尘土。</p><p class="ql-block">风掀起我的衣角,口袋里的离婚证硌着胯骨。突然想起昨夜整理他书房,在折叠床底下摸到个铁盒,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是本相册,最后一页贴着张褪色的糖纸,是1993年我给他买的水果糖,他说那是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糖纸背面有行小字,铅笔写的,被泪水晕开了一半:"等她老了,我就每天给她剥一颗糖。"</p><p class="ql-block">绿灯亮了,我站在原地没动。远处传来老张的咳嗽声,还是老样子,一到秋天就犯。我突然想喊他,喉咙却像被那年产房外的消毒水呛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三十年的日子像场漫长的烟火,在头顶炸开时绚烂,落下来,不过是满地冷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