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共度严冬 (八)

欣赏人

<p class="ql-block">  日子在药瓶与日历的交替中无声滑过。心里默默盘算着,晓梅注射地舒单抗的日子又到了——那精确如刻度的二十八天周期。昨晚便与主治刘大夫约好,今晨去开处方。这看似简单的“开药”二字,于我们而言,却是每月都要上演数回的“拉锯战”。</p><p class="ql-block"> 晓梅服用的靶向药阿美替尼,一次只能开一个月;静脉注射的贝伐珠单抗,二十一天一个疗程;再加上这二十八天一次的地舒单抗肌肉针。三者的周期如同错落的齿轮,永难同步咬合。更别提她身上其他病症所需的诊疗。于是,通往市医院的路,成了我脚下最熟悉也最无奈的轨迹。出租车计价器跳动的数字,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最多时,一个月的交通费竟高达五百多元。这仅仅是奔波的成本。</p><p class="ql-block"> 每一次开药,都是一场体力的消耗战:挂号的长龙蜿蜒,缴费的窗口拥挤,取药的窗口等待。纵使国家对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免去了普诊挂号费,但那层层叠叠的排队、那住院部电梯间上下的辗转,却如同无形的枷锁,丝毫不能减免。我早已习惯,只是每每念及,若换成尚有工作在身的儿女,这份重担又该如何消受?更沉重的,是药费的压力。细细算来,晓梅每月所需的药物,医保报销之后,自费部分仍高达六千余元。我们两人的退休金悉数投入,竟还差近两千元的缺口。这冰冷的数字,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是压在肩头的巨石。然而,即便如此,心底仍存着一份深切的感恩——感恩这个时代,有医保托底,让我们不至于彻底被病魔拖垮,坠入贫病交加的深渊。甚至,这感恩里还滋生着一种近乎奢望的期盼:盼着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八年,十年……那将不仅仅是金钱的支撑,更是我们夫妻俩携手对抗病魔、生命顽强不屈的明证,是沉甸甸的胜利。</p><p class="ql-block"> 这份感恩并非无源之水。我们切身感受到国家在努力平衡:既要严防医保基金的蛀蚀,让报销制度日益严谨规范;同时也在不断提升效率,竭力减轻患者的负担。审批流程在简化,“少跑路”正成为现实。尤其近两年,推行电传等方式后,至少开药时不必再每次都抱着厚厚的纸质审批表来回奔波,这实实在在的便利,让人心头一暖。回想起早先的日子,每次报销都像打一场硬仗:先全额自费,再抱着一大摞病历、发票、清单,辗转于各个窗口盖章、签字、等待审批,最终款项才能姗姗来迟地返回账户。每月一次的门诊药费报销,每一次住院后的结算,每一次特殊购药的申请……繁琐的流程,堆积如山的文件,纵使我这个与文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律师,也时常感到头昏脑胀,力不从心。不是忘了这份复印件,就是缺了那张发票,极少能一次办妥。那时便常想,连我都如此犯难,那些不谙此道的老弱病患,又该是何等艰辛?点滴的改进,都值得珍惜。</p><p class="ql-block"> 然而,疾病的狰狞从不会因人的坚韧或制度的改进而稍减。就在昨天下午,晓梅毫无预兆地剧烈呕吐起来。吐到最后,胃里空空,却赫然发现几小时前吞下的三粒胶囊药丸,竟原封不动地混在秽物中!药壳完好,颜色依旧,仿佛刚拆开包装。这一幕,令我们两人都震惊不已。这无声的“证据”,冰冷地宣告着她的胃肠功能已衰弱到何种地步。张大夫这次开的止吐药,似乎也失去了效力。晓梅紧锁着眉头,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满脸笼罩着难以驱散的愁云与痛楚。一阵剧烈的干呕后,她几乎虚脱,瘫软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我慌忙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腰,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又带着病痛的沉重。我们就那样静静地依偎着,在冰冷的瓷砖上歇了好大一会儿,积蓄起一丝力气,才勉强支撑着,一步一步挪回床上。这一夜,闷热粘稠,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黑暗的房间里,只有她时断时续、压抑着的呻吟声,像钝刀子一样,一下下割在我心上。</p><p class="ql-block"> 清晨,我必须赶往医院开地舒单抗。晓梅虚弱地躺在床上,连为自己做口热饭的气力都消散殆尽。她拿起电话,打给了她的大侄女英玲求助。我知道,今天孙女要跟着她爸爸从西安回来——儿子是借着回铜川开庭的机会,带女儿来看看奶奶。晓梅让英玲来,心思再明白不过。她素来要强,即便病成这样,心里也惦记着不能委屈了难得回来的小孙女。自己无力下厨,便请侄女来代劳。祖母的爱,深沉如海,再难也要让孩子感受到家的暖意,精神上不能“短了娃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英玲这孩子,每次来她三姑家,从未空过手。我一推开家门,客厅的景象便带来了几分暖意:电视柜旁滚着两个翠绿滚圆的大西瓜,茶几上更是琳琅满目——金黄的香蕉饱满诱人,红润的冬枣闪着光泽,还有孟家塬那特有的鲜桃,粉扑扑、毛茸茸,散发着甜郁的果香。厨房里飘出红豆稀饭特有的温润香气。英玲已经手脚麻利地炒好了两个清爽的小菜,蒸笼里还热着白白胖胖的肉包子。她见我回来,连忙招呼:“姑父,您快先吃点儿!早饭肯定没顾上吧?”经她这一提醒,我才恍然想起自己确实滴水未进,而窗外的日头,早已明晃晃地悬在正午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看着英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听着她轻声细语地跟晓梅说着话,一股深切的欣慰涌上心头。这份来自亲情的援手,在艰难时刻显得尤为珍贵。因为下午,我也需要稍作整理,为明天一个破产案件的开庭做些准备。</p><p class="ql-block"> 我曾对儿女们、也对律所的年轻同事们说过,考虑到年岁渐长,更考虑到晓梅日益沉重的病情,手头这个大案子,很可能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后一个亲自站上法庭代理的案件了。未来的日子,我或许仍会参与一些重大案件的策略谋划、研讨和指导,但那象征交锋与守护的法庭席位,我将不再踏入。年轻人风华正茂,后浪奔涌,理当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拼搏。从法律服务的本质看,“小车不倒只管推”的精神固然可贵;但从追逐利益的角度看,案件接踵而至,永无止境。而站在人生圆满的维度回望,妻子,却只有一个。在晓梅生命中最寒冷、最艰难的这段严冬里,能守在她身边,给予她毫无保留的陪伴,让她在爱的环绕中,尽可能平静、少些遗憾地度过这段时光——这,于我而言,比任何胜诉的荣光、比堆积如山的卷宗,都更为重要。这是我此刻最清晰、最无悔的选择!</p><p class="ql-block">2025.8.4 周一 乙已年闰六月十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