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灰烬里的云烟——苏轼《黄州寒食帖》再读

云舒

数年前看过王岳川先生对苏轼“寒食帖”的解读赏析，当时似懂非懂，随着研习此帖，对它的艺术风格渐渐有新的理解，观就所思所想，谈一下粗浅认识。

北宋元丰五年（1082）三月，黄州东坡雪堂外雨横风斜。苏轼把案上残余的湿纸铺开，蘸墨，一气写下两首《寒食》诗。那一刻，他未必意识到：自己正把中国书法推入“第三大行书”的圣殿。千年之后，我们隔着黄州江面的雾气回望，仍能感到墨迹里蒸腾出的烟火与悲凉。

一、名至实归：从“天下第三”说起

世人将王羲之《兰亭》、颜真卿《祭侄稿》与此卷并列为“天下三大行书”。如果说《兰亭》是春禊的朗唱，《祭侄稿》是秋坟的悲啸，那么《寒食帖》便是冬炉边的一声长叹。它的价值不在“完美”，而在“残损”——纸痕水渍、墨渖狼藉，却把一个天才在绝境中的呼吸完整封存。王岳川先生言其“以丑为美”，正是指这种不衫不履的真率，打破了中唐以来行书的雅正范式。

二、诗墨同悲：酸处与无奈的视觉化

“空疱煮寒菜，破灶烧湿苇”——诗句已极凄凉，而书法更把凄凉“写”成可视的节奏：

“破灶”二字突然放大，仿佛灶口张裂；“湿苇”则笔势拖长，像被雨水浸透的苇叶垂垂欲坠。字与字之间咬合、挣脱，正如诗人与命运的拉扯。苏轼在黄州“与渔樵杂处”，表面旷达，骨子里的“酸处”却被笔墨悄悄泄露。

三、结字：从“石压蛤蟆”到“横风疾雨”

苏轼“结体扁平，似石压蛤蟆”，实为举重若轻之姿。细按此帖：

“春”字三横如波，中横突然右翘，像被风吹起；“雨”字四点化作一顿挫的短横，骤然而止。

“年”“中”等字中宫紧收，四周却肆意开张，形成“内紧外松”的张力。

这种“似欹反正”的错落，不是率意，而是对《兰亭》“似疏还密”的反叛——他把雅集的从容变成了流放者的踉跄。

四、笔墨即心电图：情感起伏的实时记录

若将全卷从右至左展开，可清晰读到一条情绪曲线：

起笔“自我来黄州”尚属平缓，至“乌衔纸”句墨色转枯，笔速加快；“哭涂穷”三字重按顿挫，如哽咽；末尾“也拟哭涂穷”之“穷”字最后一竖，突然细若游丝，戛然而止——那是泪干后的沉默。王岳川所谓“情感节奏与书写节奏同构”，在此看得最分明。

五、忘我与有我：进入“无意识”的悖论

苏轼论书主张“无意于佳乃佳”。然而《寒食帖》的“忘我”并非真的无意识，而是高度技巧支撑下的精神突围：

他故意用秃笔、淡墨、破纸，让工具“失控”带来偶然之美；

却又以极强的控笔力使每一根颤抖的线条不坠不飘。

于是，“我”的悲怆与“无我”的挥洒在一张湿纸上达成和解。王岳川以“在场美学”概括此境——书家、文本、纸张、情绪共时共振，后世任何摹本都无法复现那一刻的温度。

结语：灰烬里的永恒

寒食的火早已熄灭，诗稿上的水渍却永远不会干。它提醒我们：书法不仅是笔墨的舞蹈，更是生命在绝境中的一次深呼吸。当我们再读《寒食帖》，不妨像王岳川先生那样，先放下“美”与“丑”的成见，只去听纸背传来的那一声——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那是九百年前一个被放逐者的叹息，也是所有时代孤独者共同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