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场 梦

风雨精灵

九十岁的老母亲真能睡，晚上八九点就睡着了，第二天五六点醒来，全家巡视一遍，看我们哪个在了，哪个出去了，一定要把每个人的去向弄个一清二楚。吃过早饭，洗脸刷牙，然后又去睡觉，一上午如果我不特意让她下楼走几圈，她就沉睡如酣，呼吸深沉而香甜，直到中午我做饭的时候醒来，然后，再全家巡视，确定哪个人在家，哪个人不在家，不在家的一定要问清楚去哪了？做什么去了？母亲今年耳朵明显聋了，我需要大声地反复几遍向她汇报每个人的去向。

母亲吃得香甜，睡得香甜，可能是她长寿的主要原因，但母亲自己却因为睡得多而苦恼不已，每次睡醒来，反复地追问：这是怎了？就是睡觉，是不是要死了？她这样担忧她睡觉，其实是担忧自己会不会一睡不起。

九十岁的母亲其实也是很怕死的，她说她放不下我们兄妹，还想看看她的后代会长成怎样的？母亲的后代已经是五代同堂了，我们兄妹都已成家立业，儿孙满堂。母亲的孙子外孙也让母亲很满意，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没一个秃眉瞎眼的，没一个不走正道的，每一个都自食其力，每一个都顺顺溜溜，精明强干。她孙子外甥的儿女已经是母亲的第四代，这些重孙重外孙母亲已不大关注了，但她也同样很欣慰，说：哪家的都是好娃娃，一代比一代又袭人又精干！去年，母亲的重外孙也有了孩子，这已经是母亲的第五代，人常说，出了五服就不是亲戚了，不管是不是亲戚，我为母亲而骄傲，她以九十岁的高龄能看到自己的第五代后代，有几个人能活成这样？这种血脉的传承像源远流长的河，而亲眼能看到这条河的流淌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兴旺成长，这，或许就是长寿的意义。

母亲苦恼的能睡让我羡慕不已，我为我经常失眠早醒苦恼不已，母亲反反复复地追问她为什么这么能睡？我说：把你睡的觉分给我一些。母亲苦恼地说：怎分了？

我无奈地笑说，睡觉不是病，是你老得不行了。

母亲好像接受不了老得不行了这个事实。她在怀疑自己有病，就说：也不知道了，这是不是个毛病。

我说，给你检查过，你没病，你要睡不着才会熬出病来的。

母亲好像很向往睡不着觉。

母亲虽然能睡，但从来没听说她做梦，她的睡眠质量很好。

每天我出门，不论到哪里，干什么去，母亲醒着就要跟着去。老家的房子只有在孩子假期才回来住几天，好像变成了旅馆，老家只有一辆自行车是我唯一的交通工具。母亲跟着我出去，要么步走，要么自行车。步走，拄着拐棍的母亲一步能走半尺，走二百米就要歇一歇。在她歇歇的时候，我在怀疑，是不是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摇摇晃晃，一步挪三寸？心中一阵悲凉，衰老是一件残忍而可怕的事情。但我明白，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追不上儿女的脚步，在风烛残年里只能无奈地挥手。

用自行车驼母亲，她又坐不稳，同样，坐一会儿就坐不行了。

所以，尽管我每次出门母亲很想跟着出去，我真的是没办法带着她，她的活动范围一般就是我家楼下几百米的范围，最远，歇几歇，去附近的国防公园看跳舞解闷。跳舞并不是母亲喜欢的娱乐，但她只能走到那里，至少可以解闷。

身居芦芽山风景区五寨沟，但一老一小，家务繁杂，又交通工具受限，一个假期过半，我们居然没有进山里散散心，看看风景。

昨天，先生问亲戚借了一辆车，带我们进山旅游，这次，我把正准备睡觉的母亲带上，一家四代，坐了满满一车，直奔五寨沟风景区。

母亲坐在副驾上很兴奋，绿色像垂天而挂的帘子，直逼眼前，南峰水库像一块蓝宝石，镶嵌在群山万壑之间。母亲回忆起父亲年轻时修水库的过往，那样记忆清晰，头头是道。到了南峰水库后坝，我们下车，小外孙看到水，迫不及待地要去溪流边踏水，母亲下不去，我就让她坐在上边平台处的座椅上，正好居高临下，俯瞰我们。小外孙见了水，像脱缰的小马驹，在水里奔跑、跳跃、喊叫，哪里水深向哪里跑，三个大人身不由己地下了水，孩子跑到哪里追到哪里，清澈的河水水花四溅，冰凉入骨，鲜花像青春勃发的少女，迎风招展。五寨沟蓝天碧水，绿草如茵，柔柔的山风顺沟而下。

走遍万水千山，蓦然回首，才发现，我的家乡才有最美的山水，才是最美的风景！

中午回到家，我赶忙做饭，母亲已经疲累不堪，一进门就睡觉。饭熟，我叫醒母亲吃饭。母亲坐起来，和我们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和她上山去了，山上的情景和我们一上午的情景一模一样。连说可梦了个好梦，那山绿得眼也睁不开，那水有可大一片，人可多了，还有咱小奶豆在耍水。

我们目瞪口呆，原来，母亲已经把现实和梦境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了。我女儿笑说，我姥姥活成神仙了。

我有一丝悲凉又有一丝欣慰，我给了母亲一个美好的梦，愿她真的像我女儿说的活成了神仙，永远活在她的梦境中不要醒来。

人生如梦，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