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西山捉“鬼”记

亚

张林西山伏魅记

刘惟亚

明代戴颖昉笔下，张林西山颇多亭台楼阁庙宇殿堂，应是“丹楹刻桷三千尺，紫气青霞十二楼”的洞天福地。但是待我辈少年踏青时，唯见断碣湮于荒草，残钟全无去向。山顶古庙的彩塑早已褪了斑驳色块，檐角风铎锈成了哑巴。问及山中供奉何神，老农们总是猛嘬几口水烟，火星明灭间漏出半句：“山上老爷脾气暴，三月廿八的纸钱若烧不周全......”

这座孤山最诡谲处，当属传说中百年未绝的“五圣会”。三月廿八春寒未了时，镇民们抬着纸扎的神龛逶迤登山，灯笼的光焰在石阶上拖出血色长痕。关于五圣真身，县志里墨迹漫漶：或说是孔门五圣端坐云端，或传是上古五帝乘龙而降，更有私语者说是朱元璋亲封的阵亡英灵。但最教人脊背发凉的，当属民间盛传的邪神之说。那年秋深，守山人孙根福暴毙于佛殿前，似乎证明了确实有邪神作怪。

　　张林山真有鬼吗?张林山有凶神恶煞吗?若非月黑风高夜独宿山上，又何以知之?

1965年夏，破庙改作学堂。我独宿空山的决定，像粒火星溅进油锅，引起了一片反对声。我并非莽夫，实因骨子里浸透了唯物论者的倔强。傍晚我常在窗前静听山籁——晚风掠过树叶是玉磬轻摇，竹影扫阶如素手拂弦。可若是朔月当空，万籁便换了腔调：老鸹的夜啼扯破寂静，朽木在风中发出牙齿打战般的咯吱声。入夜后，山风便裹着前朝余响叩窗——时而似伽蓝梵呗，时而若冤魂呜咽。为防歹人，我还是作了一些准备的：门后放了一把铁鎝，床边靠着一支民兵训练用的木枪。

　　某夜云翳吞月，异响“呯、呯”似从地底渗出，声音不大，时断时续，似有似无。侧耳细听声音没了；刚要入睡，又是“呯”的一声。是鬼，还是人?我只得起身，扛起木枪，到校园里巡查，握枪的手背青筋凸起，枪尖挑破的黑暗又迅速愈合，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躺下,还没睡着，响声又起，悠悠的，响一声，停一会。我只得再度起身，拿起攻击力或许更强的铁鎝，出了校门。这时候发现起风了，虽不猛，却有一种风萧萧兮浑身寒的感觉。从大门口，查到操场上，最后来到教室后面，忽见窗棂兀自开合，宛若巨兽吞吐气息。原来是一扇窗子插销没有插好，才导致……

最惊心的当属中元夜。雨打残荷声里混着古怪的水响，是庙里老爷出来了，还是旁边三泾浜里“落水鬼”爬上来了?我又一次扛起铁鎝去“捉鬼”。手持铁鎝的手映在粉墙上，恍如韦陀再世。来到东厢房，但见厨房水缸里泛着幽光，一截鼠尾拍出圈圈涟漪——原是贪嘴之辈困在浅水牢笼中，倒把我这夜巡人惊得脊背生凉。晨光中，溺毙的老鼠须爪舒展，竟似在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而今张林禅院（当年学校所在地）新栽的梧桐已亭亭如盖。来到这里，我常常想起那柄铁鎝。铁鎝锈迹里凝着旧梦，山雾化作香火，顽童变成信众，而当年夜巡的脚步声，正与禅院中的木鱼声渐渐重合。所谓鬼神，不过是时光长河溅起的蜃影，照见众生心底最深处的惊惶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