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蕊花开七里香

吴文海

<p class="ql-block">  与我家乡同饮一条江水的七里村,因其位于距离旧时儋州府治七里远的驿站而得名。这个原本寂寂无名的千年古村落,这些年来却因为玉蕊花开声名远扬。</p><p class="ql-block"> 这份热闹,据说是源于一个偶然的机会。2013年村里一棵老酸豆树被大风吹倒,市园林局的工作人员来调查时,意外发现村前延绵6公里长的小河里,深藏着13800多株奇特的古树群落。经专家考证,最终从历史的尘埃里发现了它们的惊世身份一一原来这些古木竟是当年在唐朝长安与牡丹杜鹃齐名,并称为三大"国花"之一的玉蕊花!据史料记载,此花备受当时王公贵族们的推崇,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用"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描摹它的缥缈之姿。后经唐末战乱,玉蕊在长安销声匿迹,偌大的中原再也找不到它的倩影。不知何故,它竟隨七里村的先民们漂泊到几千里之外的海之南,悄然扎根于北门江畔,一些树龄已逾千年。</p><p class="ql-block"> 常听去过的朋友归来绘声绘色地描述玉蕊花夜间绽放清晨凋落的神奇,我心中却总存着昔日记忆的疑问:那不就是我们村里人俗称的“水盏”吗,有什么稀奇?早年间在镇上读中学时,有几次跟随同学们到过七里坡的校办农场收割水稻,炎炎烈日之下,我们总爱钻进里面乘凉,除了听说它的果实可以当做肥皂洗衣服外,似乎感觉那片古树群跟随处可见的山坡密林一样稀松平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朋友说,玉蕊花期在每年的夏秋季节,并且其“月下美人”的妩媚,须在晚上才能有缘得见,白天是看不到的。这话说得我如芒在背,难道我也陷入了人性的共同盲区,总以为芬芳只在彼岸,却对脚下涌动的惊世暗香视而不见?</p> <p class="ql-block">  今年夏日的一个黄昏时分,我们从北门江桥头往左拐下,沿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村道向七里村驶去。进入到村前的河道边,从车窗放眼望去,古木森森,姿态优雅,枝叶婆娑,树冠遮天蔽日,一串串青中透红的穗状花苞从枝桠上悬垂下来,像极了从树梢上吊下的珠帘。夕阳的余晖穿透层叠的枝叶,在河面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几头水牛在河边埋头畅饮,硕壮的身躯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牛尾偶尔甩动,荡起一片水珠溅湿岸边虬结的树干。一群鸭子嘎嘎叫着,在近岸处扑腾戏水,鸭掌拨动处,搅起一片片碎金。林间栈道上,三三两两游人信步而行,时而倚着栏杆低头俯视脚下潺潺流水,时而举起手机抬头拍摄树枝上悬挂的点点花苞。岸边粗壮的树干之间系着几张绿色吊床,有村民躺在上面,或轻摇蒲扇闭目养神,或点开抖音播放山歌调声,对头顶这些参天巨木浑然不觉,似乎它们不过是些遮阳避暑的寻常树林。这份宁静闲适的日常,与外人对玉蕊花趋之若鹜的热闹,恍如两个世界。</p> <p class="ql-block">  终于等到日落,暮色如淡墨慢慢洇开,树上彩灯次第亮起,游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屏息立于树下,起初只是觉得四周幽暗沉寂,并无异样。然而悄然间,当夜色完全渗入林间,便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酝酿,一缕清甜悄悄沁入肺腑,如月光般缓缓流淌,无声无息却渐浓渐厚,那无形的清芬像是从大地深处蒸腾而起,让人犹如悬浮于一片香气浓郁的海洋之中。抬头望去,猝不及防的奇迹在头顶轰然绽放:刚才还在枝头含羞低垂的花苞,此刻如同听到了神秘的号令,千朵万朵骤然迸裂。皎洁的月光滤过枝叶的缝隙,粉白色花瓣在幽暗中散发出荧荧微光,花蕊颤巍巍舒展,如同千万只初醒的粉色蝴蝶在枝头敛翅呼吸,又似无数玲珑剔透的玉盏,盛满了天上倾倒而下的月华。露珠流转,星芒微动,整片林子被一种圣洁的光晕所笼罩。这夜花果然如白乐天所感“来如春梦不多时”,像是月神轻展的裙裾,须臾之间便已铺满天地,既有浩浩荡荡之势,却又寂静无声地淹没了整个村落。纵使村民装饰的彩灯闪烁,却丝毫未能掩饰花瓣自身那如月魂凝成的荧荧清辉,它们才是夜色林间真正的主角。宋代有诗人不惜笔墨赞美它“当年玉蕊冠京华,不独人间压万花”,看来真的是一点也不为过。</p> <p class="ql-block">  沉醉在这片如梦如幻的芬芳花海之中,不知不觉已是月到中天。游人渐渐散去,夜色中的林子也重归沉寂。听村里人说,这玉蕊花夜间在枝头盛开,早上便随晨雾凋谢,那时满地落英又是另外一番凄美景色。我们在岸边的一个小亭子静静地坐了一阵,决定回到车上歇息,等待翌日早起再领略清晨拾取昨夜落花的震撼。</p><p class="ql-block"> 心中有所期盼,东边的天际露出鱼肚白时,我们便返回到林子里。晨风拂过,树梢簌簌轻响,细密如天上仙子在窃窃私语。绽放了一夜的玉蕊花似乎显出了倦意,先是零星数朵,接着便如雪片般纷纷扬扬,飘然坠下。花朵离枝的姿态轻盈决绝,宛如告别只在一念之间,不带丝毫眷恋。洁白的花瓣飘入北门江的清流,随波浮沉,逶迤而去,整条河面顿时铺开一条流动的香雪之径。水流载着落花,温柔又无情地向前,最终消隐在粼粼晨光深处。这“去似朝云无觅处”的飘零,正是辉煌谢幕后的回响,纵使坠落,也以一种悲壮而优雅的姿势在光阴里刻下印痕。目睹此情此景,你定然对当年贬居儋州的苏东坡早晨与其在江边邂逅时,雅兴大发,挥毫写下的“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的美妙诗句感同身受。</p><p class="ql-block"> 晨曦微明中,村里已有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走过落花满地的河岸。他们步履安稳,神色如常,仿佛脚下这层薄雪般的玉蕊花瓣,不过是昨夜熟睡时悄然降落的清霜。我俯身拾起一片随波逐流的霜华,掌中清冷微湿。曾听说过昙花一现,却不知这玉蕊花期更短,它不待朝阳初露,便已默然辞别,不肯执着于长久占据枝头,却以无数个璀璨的“一夜”,在时间的长河里刻下了不灭的印记。它以千年的虬根盘踞,年复一年将“生如夏花之绚烂”推向极致,漫长春秋的沉寂,只为换取这惊鸿一瞥的盛放。千年古树与一夜芳华的交叠,那倏忽而至的绚丽旋即归于沉寂,竟如惊涛骇浪撞击心扉,令我一时哑然失语一一原来人间至美,有时不过是一朵花信在曰复一日的步履之侧静静开合、默默委尘,却因近在咫尺,终与我们追寻远方的目光失之交臂。</p><p class="ql-block"> 返程时,村道寂静无人,唯有风过林梢的簌簌轻响。胸膛里却似装着一泓月光半溪香雪,那是昨夜枝头倾泻的荧辉,是今晨隨波远逝的落英。缕缕清风吹来,中伏时节的暑气竟被滤得清清爽爽,带着草木的凉意漫过周身,让人感觉心旷神怡。此刻,千年玉蕊古树已在我心头扎根,而那瞬间绽放又隨之凋落的芬芳,也将在记忆深处凝成不灭的萤光。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