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十七,天降横祸</b></p><p class="ql-block"><b> </b>自打父亲学会了理发,自己能挣钱了,找回了自信,舒畅了心情,我家的生活就一天天好了起来。其实,我所说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主要是指精神层面的变化,父母高高兴兴的,孩子们就快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你就会感到幸福,而吃的住的怎么样反倒不十分重要。那时候已经有了我的小妹妹和老兄弟了,父母养活五个孩子多不容易,小的要吃穿,大的要学费,那种艰难可想而知。我家的床腿是用砖头垒起来的,床板上铺的是稻草和棉花籽,上面再铺一层破苇席,那破苇席也是从“三三烟厂“捡来的包装品!……真是穷的叮当乱响!</p><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父母仍然拼命地努力着,尽一切可能让我们长好身体,念好书。父亲有句口头禅:“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把孩子们培养成才!延续李家香火,兴旺家族门庭,将来报效国家!”老人家没有食言,他在努力地践行着!</p> <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近邻,英臣叔是列电厂的工程师,他从厂里用弓字钢给父亲打了一把“唤头”(旧时理发匠招引顾客的一种响器),父亲每天拿着它,往来于大街小巷,周边村庄,打点生意,剃头理发。父亲很能吃苦,无论刮风下雨,五冬六夏,从不间断,渴了饿了就在村头树下,席地而坐,喝口凉水,啃口窝头,自己从来舍不得花一分钱。可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们买些好吃的,水果啦,山楂糕啦,千穂谷糖啦,时不时地还买块肉,买条鱼回来,让母亲给我们改善一下伙食,那段时间,日子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没有平静的港湾。当时保定两派武斗十分惨烈,到处烽火连天,枪炮声不断。记得在我家楼前的东风路上,一派用推土机改装的“坦克车”开路,进攻另一派,却被对方用汽油点着了,司机被活活烧死在里面,形势太乱了!</p><p class="ql-block"> 可形势再乱也得出门干活,养家糊口哇! 一天早晨,父亲收拾好家伙什儿,准备出门,母亲拦住他:“这两天太乱,听说大旗杆下停着好几具尸体,都是武斗时被打死的!军区枪库都被造反派抢了,外边太危险,你就在家歇几天吧,啊~” 父亲说:“没事儿,我又没派性,没人注意我。再说,孩子的奶粉也没有了,不出去怎么行?”倔强的父亲关门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那会儿棉纺厂宿舍大院是“工总”(工人总部,造反派组织)占上风,而沿东风路往西不远处的话剧院生活区,则是“红楼”(保皇派组织)的大本营。这两派组织由于政治主张和行动方式不同而水火不容,经常发生摩擦,导致保定社会秩序动荡不安。 </p><p class="ql-block"> 话剧院小区虽然不大,可树木高大茂密,楼房虽然不多,却甬路曲径通幽,来来往往的居民不少,但都互不说话,个个表情凝重,好像有意避讳着什么。让人感到阴森恐惧。</p><p class="ql-block"> 父亲推着自行车走进大院,和往常一样,逢人便笑,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同时,用力拨响手中的唤头,招揽着生意。这时,几个小青年儿嘻嘻哈哈地迎面而来,走到对面时,父亲依然点头示好。小青年们没有理睬,其中一个小平头乜斜着眼睛对父亲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侧身而过。父亲并没在意,若无其事地继续拨动着他的唤头,往前走着。小平头回身望着远去的父亲,对另一个穿花布衫,带墨镜的小青年说:“三哥,这个人有点可疑!”花布衫回头看了一眼说:“没事,你他妈别疑神疑鬼的!”小平头神经兮兮地说:“老大说,这两天风声紧,让咱们留点心,谨防探子!”花布衫迟疑了一下:“嗯,那好吧!有枣没枣的,先打他三杆子再说!”</p> <p class="ql-block"> 父亲走到一幢欧式风格的二层小楼前,停住脚步,好奇地仰面观望,由于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便向前凑了几步。突然,身后一声断喝:</p><p class="ql-block"> “不许动!再动就打死你!”</p><p class="ql-block"> 小平头用手指当枪,顶住父亲的腰眼儿。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举起双手。花布衫从父亲身后转到前面,几乎是脸贴着脸,阴阳怪气地压低声调问:“你~,打哪儿来呀?到这儿干什么来啦?”</p><p class="ql-block"> 父亲赶忙如实回答: “我从棉纺厂大院来,是来理发的。”</p><p class="ql-block"> 一听“棉纺厂大院”,花布衫吓了一激灵,摘下墨镜,反复端详着父亲,心里琢磨:会不会是“工总“的探子,来化妆侦查的?不管是不是,先诈诈他!花布衫向后退了一步,提高了嗓门,用审讯的口气问:</p><p class="ql-block"> “说!谁派你来的?你的任务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呃,没有,没有!我只是个剃头的,凭手艺混口饭吃。”</p><p class="ql-block"> “胡说!你刚才贼头贼脑地踅摸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这时,小平头凑到花布衫耳边说:“老大让带上去!” 花布衫把头一甩:“把眼睛给他蒙上!”几个小青年儿七手八脚地给父亲带上眼罩,连推带搡地进了楼。</p><p class="ql-block"> 父亲踉踉跄跄,迷迷糊糊地被带到一间屋子里,也不知是阁楼还是地下室,光线特别暗,排风扇搅拌着一股股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墙上挂着各种刑具,火炉里烧着一把烙铁,父亲揉揉眼睛,看着四周的一切,心里咯噔一下:坏喽!这回八成是摊上事儿了……</p> <p class="ql-block"> 这时,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走进来,他瞅了瞅父亲,对小平头说:给客人沏杯茶呀,然后,坐在对面椅子上,很客气地问:“听说您是从棉纺厂来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回答:“嗯,是的。”</p><p class="ql-block"> “那您对时局有什么看法?对保定两派 组织有什么认识?”</p><p class="ql-block"> “我是个家属,没有工作,也没派性,不敢瞎说。”</p><p class="ql-block"> “那您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p><p class="ql-block"> “我是个演员,六零年文艺下马,因为身体原因,丢了工作。一家老小全靠爱人养活,太难了,我这才学的理发,出来找点活儿干。”</p><p class="ql-block"> “哦,是这样……” 接着他又跟父亲聊了一会儿家常,就起身走了出去,花布衫们像跟屁虫似地跟到楼道里,老干部瞪着眼睛训斥道: “荒唐!从棉纺厂来的就一定是探子吗?乱弹琴!……简单问问,没事儿就把人放喽!”说完甩手走了。</p><p class="ql-block"> 小平头看了一眼花布衫:“三哥,不能就这么放他走吧?”花布衫挤了挤眼说:</p><p class="ql-block"> “走,咱们进去跟他玩玩!” </p><p class="ql-block"> 花布衫大步走到父亲对面,一屁股坐在桌子角上,大声吼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跑我们这儿干什么来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万般无奈地说:“我确实是个剃头的,我要是撒谎,不得好死!”</p><p class="ql-block"> “嘿~!煮熟的鸭子——嘴还挺硬啊!来人呀,给他上板子!”小平头应了声,从墙上摘下一对紫红色枣木板。他们把父亲按倒在墙角的光板床上,撸起裤腿,扒下鞋袜,露出踝子骨。小平头拿着枣木板,朝父亲的踝骨关节,“啪啪啪”左右开弓,一阵猛抽,疼的父亲嗷嗷直叫!</p><p class="ql-block"> 花布衫瞪大眼睛逼问:“说,你是不是探子?”父亲哀求道:“哎哟𠰻,天地良心,我真没撒谎呀!” </p><p class="ql-block"> “嘿!还他妈嘴硬啊!给我上电刑!”</p><p class="ql-block"> 他们又把父亲绑在床帮上,用黑布蒙住眼睛,小平头拿来一根电线,揻成U字形,让父亲左右手各攥一个线头,吓唬他说:“攥紧喽!这可是高压电,再不说实话就电死你!”父亲被蒙住眼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吓得浑身哆嗦。</p><p class="ql-block"> 花布衫说:“我最后再说一遍,你要是再不交代,就把你电死,扔到后院去喂狼狗!”</p><p class="ql-block"> “别,别,我说实话,说实话!……其实,我不是理发的,我是个……”小平头和花布衫一听有意外收获,急切地问:“说!是干什么?快说!”</p><p class="ql-block"> 父亲接着说: “其实,我是个唱戏儿的!鹌鹑戏子猴,是逗人乐的下九流!”</p><p class="ql-block"> 花布衫一听,大失所望,气的大声吼道:“你他妈敢耍我们,合闸,给我合闸!电死他!”一旁的小平头小声说:“见好就收吧,三哥,别玩出啥事来!我看他吓得都快尿裤子了。“然后,故意大声喊:“慢着!慢着!先让他给咱们唱段戏,唱得好则罢,唱不好,再电死他也不迟!” </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听有缓,心想,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叫唱就唱吧。于是,他想到自己平白无故地遭受苦刑,想到自己一身的功夫不能施展,想到这帮小青年儿目无王法,胡作非为,一股冤屈和悲愤涌上心头,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京剧《野猪林》里,蒙冤受害的豹子头林冲。随着脚踝骨的阵阵剧痛,不由地一句京韵道白脱口而出:</p><p class="ql-block">“唉呀呀~,俺与那林冲,好有一(呀)比!</p><p class="ql-block">一路上无情棍实难再忍~</p><p class="ql-block">俺林冲遭陷阱,平白的冤屈何处鸣?</p><p class="ql-block">到如今我身披锁链受非刑有翅难腾。</p><p class="ql-block">奸贼做事心太狠,害得我夫妻两离分。</p><p class="ql-block">长亭别妻话难尽,好似钢刀刺我心。</p><p class="ql-block">但愿得我妻无恙逃过陷阱。</p><p class="ql-block">二差官做事太欺人。劝你们住手休凶狠,八十万禁军教头谁不闻?我忍无可忍难饮恨,看你们还敢乱胡行!”</p><p class="ql-block"> “好!唱得真地道!不赖!有味儿!听着真他妈过瘾!看来你还真是个唱戏儿的。来人呐,松绑,松绑,给他松绑!”……</p><p class="ql-block">(待续)</p><p class="ql-block">(约3000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