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的湘纺,晨雾还没散时,青石板路上就响起了板车铁轴转动的“吱呀”声。那是刘彪从自建村的小平房里出来了,三十多的年纪,背有点驼,双眼不对称的模样让路过附小的孩子总忍不住回头。他不恼,只低头用袖子抹把汗,板车斗里的麻绳捆得像模像样,车把上挂着个搪瓷缸,缸沿磕掉了块瓷,里面盛着从家里灌的凉白开。</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湘纺,厂村像棋盘似的铺开。中山后山的坡陡,前三的巷子窄,乌龟塘边总飘着洗纱的肥皂水味。刘彪的板车轱辘,就沿着这些村道转——学卫村的王婶要搬缝纫机,社建村的李伯新买了彩电,新建村的小夫妻刚添了婴儿床,都会站在村口喊一声:“小刘,过来搭把手!”</p> <p class="ql-block"> 九八年夏天下暴雨,文建村的老陈家要搬去七楼,一盆铁树难住了所有人。那铁树是陈家婶子从厂外村带过来的,养了十年,根系裹着铁蛋子和泥浆,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刘彪披着雨衣从妈妈房那边赶来时,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刚帮妈妈房的张婆挪完衣柜,那边的巷子积水没到脚踝。</p> <p class="ql-block">“试试。”他蹲在铁树旁摸了摸,手掌在湿漉漉的铁疙瘩上按了按。宽布带勒在肩头,他猛地弓起腰,脊梁骨像根绷紧的扁担,铁树竟被稳稳抬离地面。文建村的楼梯窄,转台处连两人并排走都费劲,他侧着身往上挪,每一步都让木质楼梯板发出“咯吱”的呻吟。到二楼转角时,他突然“哎呦”一声,铁树猛地晃了晃,陈家婶子手里的搪瓷盆“哐当”掉在地上。</p><p class="ql-block">“腰扭了。”他咬着牙说,脸憋得发紫,左手死死抓着满是裂纹的扶手。陈叔要去叫人,他却摆摆手,额头上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别叫了,俩人抬,慢点儿走。”后来他们一步一挪到七楼,刘彪扶着墙直喘气,后腰的汗衫被冷汗洇出深色的印子。陈家婶子要给他抹红花油,他从裤兜摸出个塑料袋,把钱数出一半塞回去:“没干透,这半不能要。”陈叔推不过,看着他推着板车走进雨里,车斗里的雨衣还在滴水,板车经过纱厂街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塘边的芦苇。</p> <p class="ql-block"> 二零零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中山后山的坡结了冰,张奶奶家的冰箱要从社建村挪到学卫村的儿子家。刘彪踩着刚换的脚踏三轮车来,车斗边钉着块木板,用红漆写着“搬家送货”。车轮在结冰的路上打滑,他就下来推着走,棉鞋湿透了,脚冻得发僵,每走一步都要往鞋底啐口唾沫防滑。路过乌龟塘时,冰面反射着刺眼的光,他特意绕了段路——前年有个收废品的在这儿摔断了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厂子后来还是没能撑住,烟囱不冒烟了,大铁门挂上了生锈的锁。但湘纺的人没散,学卫村的老住户搬去了新建村的安置房,社建村的年轻人出去打工,年底还是要回来,妈妈房的张婆们依旧在绿化组边晒太阳,说的还是带着纱厂口音的家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只是刘彪拉车的踪影,渐渐从各村的巷子里消失了。他那辆电动摩托,听说停在学卫村的车棚里,车斗上的钢板生了锈,捆绳子的木楔子还牢牢钉在原来的位置。偶尔有人在中山后山的坡上碰见他,背着手慢慢走,碰见搬东西的年轻人,会站着看一会儿,眼里的光像落了层灰,却还是能看出当年估算物件重量的认真。</p> <p class="ql-block"> 风掠过空荡荡的厂房,穿过文建村、厂外村的老巷子,把板车“吱呀”的旧响吹得很远。乌龟塘的水还是那样绿,塘边的芦苇枯了又青,像极了那些没走的湘纺人,守着老地方,也守着刘彪们用肩膀扛过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