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弥弥

Lex Friedman 最新一期与研究成吉思汗专家教授Jack Weathford访谈， 整整四个半小时。 好奇于西方学者对一代天骄的观点， 断断续续听进去， 却被最后20分钟老教授对亡妻的深情表达狠狠打动，不得不停下来，用文字记录一下这无与伦比的美好。 这是电影都无法复刻的情感表达， 因其来源于现实生活， 来自于一个没有剧本准备自然萌发的一瞬间， 因其真实因其语言表达的浓度，也因其笑后眼角抹去的一丝泪痕。

在经历了四小时关于成吉思汗与战争的历史探讨之后，主持人忽然问他如何看待人性。教授笑着回答，说他倾向于去爱“一个个体的人”，而不那么喜欢“人类”这个整体，尤其是“人类的组织”。他解释说，历史让他见识了太多暴行、太多屠戮，对人性的黑暗面早已无所遁形。而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力量，往往源自某个细小瞬间——一个陌生人的温柔、一个不期而遇的善意。

他说：“几乎每天，我都会对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大事感到失望；我听不懂年轻人在讲什么，谁又要参选了……可每天我似乎总会遇到一件小事，或一个人，让我重新燃起希望。”

他回忆起他与瘫痪妻子曾在蒙古森林中的生活。那时他们住在偏远林中，每日都会有人出乎意料地出现，送来干酪、刚采的野草莓、松子，或是祖母亲手做的世界上最美味的酸奶。他说他从不担心出门，无论去哪里，总有人主动上前帮他抬妻子的轮椅，在他不便时喂她吃饭。正是这些琐碎、安静的瞬间，让他坚信人性的温暖与美好。

他说，成吉思汗作为蒙古帝国的缔造者，征战四方，造成了数千万人的死亡，犯下人类历史上难以磨灭的暴行；但作为一个“个体的人”，他却简朴、忠诚，尊重女性，对宗教宽容。人性，正是这样复杂又动人。

当主持人问他与妻子最难忘的回忆时，教授忽然沉默，深吸了一口气：“哦，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湖边看落日，有人替我们拍了一张照片。我们手牵着手，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那是我最美的记忆。”

接着，他眼里泛光地说：“我真的太幸运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聪明得令人敬畏。你可以跟她谈爵士乐、艺术、物理——任何事情。我的世界很狭小，是她给了我生命（she gave me life）。”

他说自己曾因为英文不及格感到深深羞耻，鼓起勇气向她坦白时，她却轻轻地说：“教授又如何？不过是一个教授而已。”她有种魔力，让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得值得相信。对啊，他不过是一个教授而已。

他继续深情地回忆：“她一直鼓励我支持我，陪我完成研究生课程。我想写东西给更多人看，而不是让研究永远困在学术论文里。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她就说：‘那你就当作讲故事给我听吧。想象我看不见你，你给我讲。’于是我开始写作，整整一生，都像是在讲故事给她听。”

“她人生最后一年，我们回到南卡的老家。我辞去了教职，也不再研究，只是每天陪她在海边看日升日落。她记忆已经模糊，但有时仍会清醒，我们便长久地交谈。有一次她说：‘Jack，这个疾病终将结束我的生命，也几乎要了你的。你为了我放弃写作，我怎么能在天堂安心？你应该继续写下去。’”

“于是我又开始写作。我们坐在窗前，我写字，她坐在轮椅上，音乐轻轻流淌。她知道，她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电池，是我生命中那个让我不断前行的人。”

他说到这里情绪开始激动：“我得有多大的幸运，才能拥有这样的妻子？我像是中了彩票一样。我爱我的孩子，爱我的孙子，但这一生中，有这么一个人……我那么爱她啊。她是我的妻子。四十四年。她的葬礼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命运就是这样。”

他哽咽着继续回忆：“她总是那么热烈地活着。她生命最后一年里，我常和她一起回忆我们走过的路。我不问她记不记得，只是讲。她临终的那个夜晚，是个艰难的夜晚。我跟她讲起我们在莫斯科的一个晚上：那天飞机晚点，城市下着大雪，我们去看芭蕾舞。雪白的地面，橘黄的路灯。她穿着祖母做的蓝灰色高领羊毛大衣，领子宽大，像是二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她美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原本围绕历史与战争、杀伐与权力的访谈尾声，居然出现如此的温情， 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小说、电影中的情节可以虚构，但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如此毫无遮掩地表达他对另一个人的爱——赤诚、热烈、细腻——我第一次听到。心中不由猛然一震，实在动人：那种动人是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的具象，是看到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用一生的时光去相互温暖，鼓励，前行的宽慰， 更是对人性中闪闪发光的部分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