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说的是一个叫峨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峨博是古土蕃语,意为祭天的石碓。峨博在甘肃和青海交界处,从甘青公路往祁连山深处走,翻过青石嘴大阪,就能看见那些低矮的峰峦和宽阔的草场,还有夹在中间一个小镇—几排破旧的土坯房子,从高处俯瞰,宛若废弃多年的老羊皮袄。天风呼呼地刮着,苍老的浮云一朵一朵地栖息在那里,沉静如灰白的石头。峨博乡。峨博村。峨博汽车站。峨博派出所。峨博医院。峨博小学。峨博收费站。那些千篇一律的木头牌子都写着峨博的名字,但找不到祭天的石堆。我在一个拴着犏牛和大白马的地方下了车,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像一只趔趄的狐狸,东张西望,内心惶恐。西去西宁的班车吱吱放着大屁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之中。可可西里那边的云不停地飘过来,带着冰冷的雨星或者是雪片。我还能望见祁连山的影子,黑蓝的、苍白的坡冈上云杉森森,做鬼魅般招摇。一个甘肃人走到我跟前,问我要不要旱獭肉,一公斤四毛钱,好吃哩。我摇头,他就把血淋淋的皮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咕哝着骂我是啬皮鬼。三四个当地人或蹲或立,好像在谈论着什么东虫夏草的生意。一个藏民牵着马,背对着我撒尿。一个老婆婆嘶哑地叫骂她的孙子。一个乞丐把蛇皮袋套在脑袋上,摇头晃脑地唱着“青海花儿”。一头公牦牛爬上了母牦牛的脊背,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吆喝。一只灰色的鸽子飞过去了。一匹马驹仰着头恢恢地叫了几声。一只松鼠悄无声息地从我面前跳过去,绒球般滚进了草丛。风刮得很响,像吹埙,像呐喊,像骨头折断了,咔嚓,咔嚓。雪落下来了,落到地面的时候就化成了雨,一点一点地飘。我跟着风在那个镇子里转悠,不知谁家的狗从巷子里窜出来,朝天汪汪叫了几声,很快又消失了。那些门都关着,矮墙上晾晒着牛粪饼子,一块摞一块。记得读过一本什么书,说是六世达赖喇嘛就降生在一个贴满牛粪饼的贫寒人家,母亲的胎盘落地后就幻化成了彩虹,从矮墙上一直升到了天空。我站在那里,面向西南,也就是朝拉萨的方向眺望,但除了草原之外,那面就是雪山,一座连着一座,还有苍茫的云,苍茫的雪,苍茫的时间,苍茫的岁月。我看不见佛光。佛光远在天边。我沿着一条小河往前走,发现岸边的蒲公英刚刚绽开金黄的花蕾,毛茸茸显出孩子般的笑脸。马兰的叶子在风中摇曳,抖落星星点点的露珠。有个老人在河边挑水,弓着腰,两只铁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老人看见我在那里转悠,就大声问,你尕娃找啥哩?魂灵丢掉了么?我说,我在找峨博,就是那个过去祭天的石堆。老人说,有人见过的,不过那是在做梦,梦里的峨博有三个蓝月亮。说完就担着水桶,吭哧吭哧地走了。他摇摇晃晃进了镇子。黄昏就跟在他身后。黄昏的风停了,雨雪停了,我想象的峨博就跌落在老人的水桶里。蓝天。蓝月亮。蓝星星。那个遥远的年代,祭天的桑烟是蓝色的吗?还有祭司的六字真言也是蓝色的吗?</p><p class="ql-block">……我住进了一家旅馆。是老房子,年久失修,墙壁上的泥皮剥落得百孔千疮。院子里长着零星的青草,靠墙的角落有白色或黄色的狗尿苔,一丛一丛的,很硕壮,就像遗落在岁月中的武士的灵魂。进门,一股浓烈的柏香味和羊膻味扑面而来,仔细看,那里摆着一个桌子,上面有一黄铜碗,装满了酥油,旁边则燃烧着刚刚采摘来的柏枝。桌上供者四张人物画像,分别是宗喀巴、十世班禅、毛泽东、邓小平。我环顾了一下客房,大概有一百多平米,分男女两室,中间用木板隔开,糊了报纸,看不见什么,却能听到声音。没有电,旅馆老板就给我点了一盏酥油灯。灯焰昏黄迷离,只能照亮眼前的黑暗。再往屋子深处看,那边桌上的柏枝闪着红光,如鬼眼。主人供奉的那四个人,都离世多年,也不晓得在这雪域高原的小镇里,有没有他们的灵魂?我跟老板闲聊,知道他是青海玉树人,原来出家做喇嘛,后来又还俗了,一直做生意,他打算赚一笔钱,去拉萨朝圣。他给我讲自己的生活经历:放羊。娶妻。生子。两口感情不和。离婚。出家。剃度。灌顶。再回家。放羊。娶妻。生子。做买卖。从世俗世界到宗教世界,来来往往,绕了一个圆圈。但最后还是想回到宗教世界里去。他说,空。人生是空。过去是空。未来是空。一切皆空。他还说,他做过一个月的天葬师,在一个柏树沟的山谷里,专门解剖死人,把他们的尸骸用刀子割碎了,然后拌上酥油和炒面,撒在那里,让神鹰一片片地吃了。死者的灵魂就在天上,很静,很空,很远啊。老人说话时,悠悠地转着一串佛珠—人头骨做的。老人说,他做天葬师的那些年,每一次解剖死人,都要去一小块头骨,一共128颗珠子,也就是128个人的灵魂,他每时每刻都在转动佛珠,祈求亡灵早日回到西方极乐世界。我看见他的手,指头,骨节突兀,黑而粗糙。恍惚间,就觉得,那是黄昏时的山冈,岁月的水,宿命的云,围绕着山冈,上升或者下沉。那些亡灵都沿着手掌的每一道纹路,涉水翻山,走向茫茫虚空。臧转佛教认为,每一种生命都可以转世,变成一株草,一棵树,一个蚂蚁,一条河流,一块石头,一堆牛粪……这取决于你生前的善恶德行。看来,我死后灵魂是注定要变幻成石头或牛粪了,因为我曾经有那么多的欲望,比如贪图过金钱和财富,比如嫉妒和猜忌朋友,比如偷窥女人的腰身和乳房。我是个肮脏的人,肯定不会乘着清风白云,飞升到美丽的天堂。夜越来越深,那个老人泡好一罐山茶,端坐在火炉边,慢慢地喝着。他像一个知识渊博的经师,给我不停地讲述雪域高原的故事。拉萨。扎什伦布。阿里。象泉河。文成公主。格萨尔。班禅。达赖。马步芳。雪豹。臧羚羊。青海湖。海星山。那些故事互不连贯,像高原的海子,深邃,神秘,渺远,空茫,氤氲着鬼魅和魔幻的气息。讲述者被故事的云烟笼罩,或者深陷其中,使我感觉到,他从我的视野里渐渐远去,成为故事中的一个符号,一个隐喻……我突然记起西方著名语言学家卡西尔的一句名言:每一个寓言或故事的背后,都有讲述者自己的话语动机。那么,老人在给我述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其话语动机是什么呢?是劝谕我了解佛教?还是换回自己对往事的记忆?抑或是让一个陌生人走进藏民族的心理世界?</p><p class="ql-block"> 午夜。旅馆里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对着老人的耳朵嘀咕了一阵,就住进了隔壁的房间。之后不久,我便听见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间或传来男人粗砺的喘气声,夹杂着女人母狗般地呻吟。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供着佛祖的场合,竟然容许男女媾和交欢,我心里感到迷惑和郁闷,甚至产生了一种想破门而入,将他们驱赶出去的念头。但再看老人,他依旧手捻佛珠,面带微笑,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老人接着给我讲故事,他说,在神职系统中,六世达赖是最聪明的一个活佛,仓央嘉措会写诗,一生为情感所惑,视权力如粪土,他又许多情人,但由于自己的宗教身份,始终不能跟他们同床共枕,后来就独自西去,在烟波浩淼的青海湖边,神秘地失踪了。老人还给我背诵了仓央嘉措写下的一首情诗:夜里去会情人/黎明天降大雪/还有什么秘密/雪地足印明白……</p><p class="ql-block"> 睡不着觉。一个人走出门,来到那条小河的岸边。抬头,第一次发现高原的夜黑得很纯粹,黑得很有质感。星星像画在黑漆盘上的橘红色斑点。看不见花草,看不见山冈树木,只有意念中的峨博还矗立在那里,人影幢幢,经幡摇摇。突然想起老人的话:静啊,空啊,远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