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堡岁月

父亲的摩托二十年前，父亲樊永福曾用整整一年金黄的玉米粒，换来了家中第一台铁马——宗申牌摩托车。那一年，玉米的金色光芒仿佛终于凝成了钢铁的身躯，父亲脸上沟壑里流淌着许久未见的笑意，他绕车踱步，手指轻抚过每一寸铁骨，仿佛在确认一个金灿灿的梦终于落地生根。他笨拙地练习着驾驭，在村道上跌跌撞撞，车身歪扭摇摆，引得我们笑声如铃，可那笑声里分明裹着甜味，也裹着父亲额头冒出的细汗珠。这辆摩托驮载着全家短暂的欢愉，驮载着父亲劳作的汗水，也驮载着他朴素的希冀。可父亲的生命之路却意外地短，短得令人猝不及防。第二年十月，他竟永远搁浅在劳作中途的田埂上，彼时山塬之上寒霜初降，枯草茎上挂着的霜粒，竟如眼泪般闪着寒光。父亲匆匆去后，那曾经喧嚣的摩托便哑然失声，被遗落在院角，渐渐被时光的尘埃覆盖，如同父亲被黄土掩埋的躯体。二十载光阴飞逝，我驶过比亚迪、福瑞迪、奥迪……车轮碾过越来越宽阔的道路，窗外的风景愈来愈繁华。然而，在引擎声与速度的簇拥里，我始终记得那辆沾满泥点的宗申摩托——它载着全家人摇摇晃晃的喜悦，载着父亲笨拙却全力的掌控，载着彼时匮乏年月里沉甸甸的富足。那些车轮上的欢愉与温度，并未随流光消散，反而在心底的角落不断发酵、沉淀。今日重回固原彭堡，院角那辆宗申摩托默然静立，早已褪尽光彩。风霜侵蚀，尘土掩埋，它通体覆盖着岁月斑驳的灰土，唯有父亲手掌摩挲过的地方，竟在泥垢下隐约透出钢铁的幽光。我蹲下身，指尖拂过那微露的亮处，冰凉里却蓦然泛起昔日父亲掌心的温热——那温度竟穿透二十年风尘，依然滚烫地烙在心上。我蓦然懂得，父亲当年倾尽一年辛劳换来的，岂止是一辆笨重的铁骑？那分明是贫瘠岁月里他所能摘取的最亮星辰。他驾驭的，是向困苦命运发起的一次倔强突围。这辆锈迹斑斑的宗申，它载不动全家却载起了整个未来，它未能行远却成为我心中永不熄灭的灯塔——父亲用那玉米换来的钢铁脊梁，早已在我血液里竖起，引领我穿越更长的征途，奔向更辽阔的远方。昔日摩托上的颠簸与笑声，已化为我今日前行的骨骼与心跳。父亲樊永福，这辆沾满泥土的宗申，早已在我灵魂深处重新点火发动，引擎轰鸣，正载着您的坚韧与期望，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