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给刘奶奶拜完年,暮色已如浸了墨的宣纸,在溪桥村低矮的房舍间洇开。苍振业没有立刻带着一家人回去,他停下脚步,目光转向苍天赐:“天赐,跟爹去趟秀竹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拄着拐杖,默默跟在父亲身后。穿过几户人家,眼前出现一栋明显比周围土坯房齐整的青砖瓦房,院墙刷着半截白灰,窗框是新漆的绿色。这便是王秀竹家。王立国不久前转业回乡,分配在县教育局管后勤。</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敲门进去,一股暖融融的饭菜香气混着淡淡的煤烟味扑面而来。堂屋亮着明晃晃的电灯(这在溪桥村也是稀罕物),王立国穿着一身深蓝、四个口袋的干部装,正坐在八仙桌旁看报,见是他们父子,立刻放下报纸,脸上堆起热情的笑:“振业兄弟!天赐!稀客稀客!快进来坐!过年好啊!” 李淑兰也从里屋迎出来,手里还拿着抹布,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意:“振业兄弟,天赐,快坐快坐!秀竹,倒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秀竹应声从里屋出来,端着一个搪瓷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她穿着一件半新的红格子罩衫,辫子梳得整整齐齐,看到苍天赐,眼睛亮了一下,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把茶杯轻轻放在父子俩面前的小方凳上,低声说:“苍叔,天赐,喝茶。”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温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好,好,秀竹真懂事。”苍振业搓着手,有些局促地坐在长条凳上。苍天赐也道了谢,挨着父亲坐下,目光飞快地掠过王秀竹清秀的脸庞,又垂下,落在自己拄着的拐杖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寒暄了几句过年话,王立国放下茶杯,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看向苍天赐:“振业兄弟,天赐这腿…怎么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劳立国挂心了,”苍振业连忙说,“是练功伤到的。现在好多了!就是还得养些日子。这孩子,就是太要强…”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声音也抬高了些,“平时练得太狠了,不小心把腿伤了。好在,辛苦也没有白费,他在市里的武术比赛中捧回了一块金牌,一块银牌!也算给咱家露了一回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哦!”王立国浓眉一扬,眼中露出真切的惊讶和赞许,“金牌银牌?了不得!了不得啊天赐!这可是真本事!” 他转头对李淑兰和王秀竹说,“听见没?天赐在市里拿了金银牌!这也是给咱们溪桥村争了大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淑兰也连连点头,笑容满面:“真是好孩子!出息了!练武辛苦,可得注意身体啊!” 王秀竹站在母亲身后,看向苍天赐的目光里,那份亮晶晶的神采更浓了,带着由衷的钦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振业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话锋一转,看向王秀竹,语气带着长辈的慈爱和关切:“秀竹这孩子,从小看着就灵透,她这次期末考试咋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提到女儿,王立国脸上那份因天赐成绩而起的赞许迅速被一种更为熟稔、更为理所当然的骄傲取代。他挺了挺腰板,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干部家庭特有的笃定:“秀竹啊?还行!这次期末考试,发挥得不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待预期的反应,然后才字正腔圆地宣布,“跟耀武那小子,并列年级第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年级第一?!”苍振业眼睛一亮,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哎呀!秀竹真是好样的!太争气了!这成绩,将来考好大学那是稳稳当当啊!立国,淑兰,你们可真是有福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也抬起头,看向王秀竹。少女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带着羞涩的笑意。他为她高兴,由衷地高兴。秀竹聪慧、善良,这个第一,她当之无愧。他的嘴角也下意识地向上弯了弯,想对她笑一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王立国口中吐出的那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天赐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嘴角为秀竹扬起的弧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耀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眼前王立国红光满面的笑容、秀竹羞涩的脸庞、温暖的灯光和茶香……一切仿佛被投入冰窟,急速褪色、扭曲。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几乎将他吞噬的水塘!是王耀武那张狞笑着、带着残忍快意的脸孔!那个将他推入死亡边缘、心思歹毒如蛇蝎的恶魔……他凭什么?!凭什么能顶着“年级第一”的光环享受他人的赞誉?凭什么他作恶的手,还能稳稳握住那支写下满分答卷的笔?一股混杂着腥甜铁锈味的荒谬感和滔天的不公,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草庐里好不容易沉淀下的那点宁静,将大哥描绘的武校蓝图也冲击得摇摇欲坠。善念如微芒?刘奶奶浑浊眼中那点微弱的水光,父母递上豆腐时朴实的笑容,那份温暖此刻在“王耀武”三个字带来的巨大荒谬和冰冷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残酷的现实吹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八个字此刻在他心中疯狂燃烧、扭曲,最终化为灰烬,只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问号,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裤子粗糙的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王立国和李淑兰还在热情地招呼着,李淑兰甚至抓了一把花生瓜子塞给天赐。王秀竹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天赐瞬间的情绪变化和身体的僵硬,她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疑惑和关切,轻轻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那抹红晕也悄然褪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振业也察觉到了儿子的沉默和骤然冰冷的气息,他以为是腿伤不适,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王立国夫妇热情地送到门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出王家那扇透着暖光、显得格外体面的院门,重新踏入溪桥村寒冷漆黑的夜色里。刺骨的夜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名为“王耀武”的寒冰。苍振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咋了?腿又疼了?还是…心里不痛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苍天赐摇了摇头,沉默地拄着拐杖,跟在父亲身后。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王耀武那张带着轻蔑和恶意的脸,和他名字旁边那刺眼的“年级第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八个字,此刻在他心中,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他摸了摸挂在胸口的,林晚晴所赠的桃木平安符,试图汲取一丝暖意,却只觉得那木头也冰冷刺骨。善与恶的界限,在此刻模糊得令人窒息。他猛地想起老屋里二伯宣布的消息——柳青姐要回来了。那个读了很多书、懂很多道理的姐姐,她生活在那么高的地方,能看到这泥泞里的不公吗?她…会有答案吗?这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狗有狗道,猫有猫道。”苍振业低沉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无奈与朴素的智慧,“有些人的道,咱看不透,也走不了。咱啊,就走好自己的道。天赐,别钻牛角尖。”</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