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叫我爸爸》12集～李永明小小说

李有才

陈建国走出家门时，夕阳恰好将最后的光晕涂抹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上。他习惯性地侧过脸去，仿佛那婆娑的树影里，依旧藏着妻子林秀芬温婉的剪影。巷口菜市场喧嚣渐歇，鱼摊老板老远便招呼他：“老陈，今日的带鱼新鲜！”陈建国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那堆银亮的带鱼，恍惚间看见秀芬皱着眉数落他：“又买多了，冰箱里哪搁得下？”——那鲜活生动的神情，早已在五年前随她一同沉入了无言的泥土。自她走后，再无人这般数落他，冰箱也空旷了许多年。

儿子陈帆初中后仿佛一夜蜕变，房门紧闭，唯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这寂静令陈建国欣慰之余，又觉空旷。这日，老友吴发生与妻子刘美丽不由分说，硬是将他拉到了“春和居”饭店的雅间门前。门内人声热切，饭菜香气已迫不及待地涌出，推门瞬间，那喧哗的暖流几乎将他冲了个趔趄。

“哎呀，建国！可算来了！”刘美丽裹挟着香风迎上来，热情地将他按在主客位，那位置正对着雅间里璀璨得有些炫目的水晶吊灯，亮得他眯起了眼。她手指对面：“快瞧瞧，这位是咱们育红小学的张老师，张雅娟！”那位张老师闻声抬头，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妆容精致，衣着考究，朝他颔首致意。

陈建国有些局促地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过张老师耳垂上小巧的珍珠耳钉，倏忽间，仿佛又瞥见妻子秀芬坐在旧缝纫机前的身影，窗外透进的柔和光线抚着她温润的面颊，她微微侧首，耳垂上那枚磨得微光的素银耳钉轻轻一晃——那是他们结婚时他笨拙地攒钱买的，朴素得像她的人一样。

“老陈，愣着干啥？快给张老师倒茶呀！”吴发生响亮地拍了他肩膀一下，洪亮的嗓音震得陈建国耳膜嗡嗡作响。他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去抓桌上的茶壶，壶身温热的触感传来，指尖却微微颤抖。

“建国哥，”刘美丽的声音带着几分嗔怪的笑意，试图重新点燃话题，“张老师可是学校的骨干，带的班级回回评优！张老师，您说是不？”她热切地望向张雅娟。

张老师脸上笑容依旧，声音温和：“刘姐过奖了，都是孩子们自己懂事，家长也配合。”她目光转向陈建国，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听刘姐说，陈师傅的儿子学习也特别自觉，真省心呢。”

“省心……是省心。”陈建国喃喃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桌面上那道清蒸鲈鱼。盘中鱼身完整，覆着细细的姜丝与翠绿的葱段，蒸腾着鲜香的热气。恍惚间，眼前氤氲的白气扭曲变形，仿佛又看到自家那方小小的厨房，灶火正旺，锅里油花噼啪作响，秀芬系着那条洗得泛白的蓝布围裙，正利落地将一条鱼滑入滚油之中。油星四溅，她笑着轻巧地躲开，回头嗔他一句：“傻站着干啥？拿盘子呀！”——那烟火气里的笑语温存，此刻隔着水汽与时光，无声地灼烫着他的心。

“陈师傅？”张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您……平时也常下厨吗？”

“啊？哦……”陈建国猛地从油锅的幻象里抽离，眼神有些茫然地掠过那盘精致的鲈鱼，“以前……做得少。秀芬她……”话未出口，他便猛地刹住，仿佛这个名字烫了他的唇舌。雅间里瞬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吴发生脸上那一直挂着的热络笑容僵了一下，刘美丽在桌下用力踩了他一脚，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却只能咧着嘴强笑，试图驱散这令人尴尬的冷场。

“来来来，吃菜吃菜，都凉了！”吴发生连忙举起酒杯，“老陈，张老师，碰一个！这缘分啊，讲究的就是一个‘碰’字！”

陈建国下意识地举起杯，澄澈的酒液在杯中晃荡，映出头顶吊灯碎裂的光影。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祝酒词也没能说出，只是默默地将那微辣的酒液灌了下去。火线一路烧灼至胃里，非但未能驱散心底的寒凉，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内里巨大的空洞。

饭局在吴发生夫妇努力营造的热络和张老师得体的应对中艰难推进。陈建国如同一个提线木偶，问则答，酒则饮，只是那双眼睛，却始终像蒙着一层薄雾，焦距涣散，灵魂早已游离于这精心布置的饭局之外。他听到吴发生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下次一起去郊外钓鱼”，听到刘美丽热情地邀请张老师“周末来家里尝尝建国的手艺”，也听到张老师温和地应承着“好，有机会一定”。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那……张老师，”刘美丽趁热打铁，声音里满是期待，“您看，建国这人，实诚！您觉得……”

张老师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沾了沾嘴角，目光再次落在陈建国身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初时的探究，多了些了然与复杂的情绪。她沉吟片刻，声音依旧温和，却清晰了许多：“陈师傅是个重情义的人。”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这年纪，再往前走一步，求的……无非是后半辈子能有个踏实人，知冷知热，相互扶持着，把日子安安稳稳过下去。”

陈建国的心，被“踏实人”这三个字轻轻撞了一下。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对面这位张老师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年轻人的灼热，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霜后的沉静与务实，像深秋的潭水，清晰地映照着他自己此刻的游移与疏离。

饭毕，吴发生夫妇抢着结了账，又热情地提议送张老师回家。陈建国独自站在“春和居”灯火通明的门口，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他望着他们三人走向远处停车场的背影，刘美丽还在热切地说着什么，吴发生频频点头，张老师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细长，显得安静而略显疲惫。

他没有立刻回家。脚步仿佛自有记忆，将他带向街角那家熟悉的小面馆。狭小的店堂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油腻的桌子，塑料凳，空气里弥漫着骨头汤和廉价酱油混合的、却莫名令人心安的气味。老板娘系着油亮的围裙，从灶台氤氲的热气后抬起头，熟稔地招呼：“老陈来啦？还是老样子，清汤细面？”

“嗯。”陈建国应了一声，在最角落那张小桌旁坐下。面很快端上来，粗瓷大碗，清汤寡水，细白的面条整齐地卧在碗底，上面只浮着几点翠绿的葱花。他挑起一筷子面，升腾的白汽瞬间模糊了眼前油腻的塑料桌布。热气扑在脸上，一片温湿。透过这朦胧的白雾，对面空着的座位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刹那间，他仿佛又听见妻子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得如同昨日：“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那声音穿透五年厚重的时光尘埃，轻轻落在他耳边，带着旧日厨房里烟火缭绕的温度。

他猛地停下筷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眶被面汤的热气熏得发烫。他低下头，长久地凝视着碗中那几粒青翠的葱花在微澜的汤水里沉浮，像几颗无处安放的、小小的、沉默的心事。碗中清汤微澜，浮沉的葱花间，映不出张老师妆容得体的脸，也盛不下吴发生夫妇热切的眼神，只盛得下角落里无声无息弥漫的、对逝去岁月无尽的惘然。

昏黄的灯影下，他缓慢地吃着面，每一口都咀嚼得极其认真，仿佛吞咽的并非食物，而是某种沉重而不可言说的时光印记。面馆外城市夜行的车灯偶尔扫过，在油腻的玻璃上投下短暂流动的光斑，倏忽明灭，像一句句无声的叹息，来了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