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 天 路 一篇迟到的散记

刺桐花

昵 称：刺桐花

美篇号：503677704

图 片：刺桐花（部分网络致谢）

（一）五月，甘蔗在耳旁沙沙作响

一九九四年五月，杭州梅雨季的潮气还留在我的背脊，一纸调令却把我抛向闽南。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绿植由稀薄而浓郁，像一块不断加厚的绿幕。终点站是座落在海岸与稻田之间的闽南空军某场站——一个长年担负战斗值班，雷达屏上的光点一刻不停的单位。

我在机关里只待了两三个月，就被通知去场务连当指导员。当吉普车驶离外场平行公路，拐进一条只容一车通过的水泥路。两侧甘蔗笔直而高耸，密不透风，像两堵会呼吸的墙。车窗降下来，叶缘锯齿掠过手背，留下细细血痕。穿过近百米的“隧道”，眼前突然亮敞：一座旧铁门，门楣上“场务连”三个字漆皮剥落，门内却窗明几净，水泥地面拖得发亮。老先进连队的底子，就像老兵的军姿，哪怕旧衣，脊梁也是直的。

送我来的首长拍拍我的肩：“过渡一下，别有压力。”我却在心里回了一句：既来之，则耕之。

（二）凌晨四点，月光像一把钝刀

连队真正的主角，是那条三千米多长的跑道——我们叫它“通天路”。白天，战鹰在它背上起落；夜里，它归我们所有。

当年连队设备寒碜得近乎原始：一辆手扶拖拉机、两台翻斗车、几把钢钎、一摞铁锤、成堆的竹扫把。飞行结束后的第一道工序是“巡场”。来回六公里，用脚一步步丈量：蹲下来抠出嵌在缝里的碎弹片，用粉笔圈住每块缺角的水泥块。凌晨三四点，再起床补缝。月光像一把钝刀，悬在头顶，照得人脸发青。铁锤敲在钢钎上，叮叮当当，火星溅到袖口，烫出焦黄的洞。

第一次跟着巡场，走到一半我就大口喘气。老刘班长把水壶递给我，笑出一口白牙：“别急，肺活量是走出来的。”果然，一个月后再巡场，我能在队伍前头背手踱步，还能腾出心思数跑道边新长了几株蒲公英。

（三）菜畦，把天空的倒影剪成方块

连队的门口，十几亩甘蔗地像一群傲慢的哨兵，把营区挡得严严实实。我和刘连长一合计：把地收回来，种菜。

支部会后，甘蔗被镰刀放倒，甜腥的汁水淌了一地。石灰粉撒出笔直的线，像跑道的缩小版。一人一垄，童叟无欺，大家铁锹翻土，指缝里塞满黑泥。种子撒下去，雨水一来，嫩绿拱破地表，像孩子举起的小拳头。

一个月后，餐桌上的变化肉眼可见：空心菜、苋菜、秋葵、西红柿……炊事班的老郭每天清晨蹲在菜畦里，像挑女婿一样挑蔬菜。周末加菜，一人一瓶啤酒，泡沫溢出来，夕阳把每个人的脸都镀成铜色。

战士们笑称：以前进门是“CW”（场务），出门是“WC”；现在进门是菜地，出门还是菜地，只不过多了满怀的清香。

（四）中秋，月光落在麦克风上

营房尽头那间废弃仓库，我让夏排长领着一群兵收拾出来：刷墙、铺地、装彩灯、接音响。门楣上挂一块木板——“通天路”卡拉OK室。

中秋夜，晚风裹着果香味吹进来。共建单位的美女书记唱《十五的月亮》，兵们鼓掌把手都拍红。我的《一支小雨伞》，地道的闽南语台下齐声打拍子、掌声雷动。那一刻，仓库的旧窗户仿佛被歌声撑开，月光哗啦啦倒进来，落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

节后，团支部组织秋游。登山，涉水，欢歌笑语，惊起飞鸟四散。小王——那个曾经逾假不归、让夏排长挠头的兵——在参天大树上写下“通天”两个字，又签下了大名和日期。他抬头冲我笑，牙白得耀眼。

（五）跑道尽头，天空像被熨平

一年后的傍晚，我又站在跑道那头。甘蔗林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方菜畦，像大地打上的补丁，绿得理直气壮。

小王退伍前，带着新兵巡场。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条移动的标尺。我问他：“还怕跑吗？”他咧嘴：“怕，但现在知道往哪儿跑。”

飞行日清晨，塔台广播响起：“可以起飞。”银鹰滑出机堡，引擎的轰鸣像心脏跳到了喉咙口。加速、抬头、离地，起落架收起的瞬间，跑道留下两道转瞬即逝的阴影。飞机越飞越小，最终变成一颗银钉，钉进天空这块巨大的蓝布。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昨夜新补的水泥缝。它粗糙、微热，像一条刚刚结痂的伤口。我忽然明白：这条通天路，其实不在天上，而在我们脚下——它用无数双手的茧、无数滴汗的盐、无数次跌倒又爬起的倔强，一寸一寸垫高，才托得住那些想飞的灵魂。

奖状挂在连部墙上，玻璃框反光，映出窗外绿油油的菜畦。真正的荣誉，从来不需要挂在墙上，它躺在跑道里，长在菜叶上，融在战士们黝黑的肤色中，像一条沉默的河流，日夜奔涌，奔向更远的远方。

2025.08.03 泉州 东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