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特洛伊到固原的鎏金银壶</p><p class="ql-block"> 文/梁栋</p><p class="ql-block"> 固原的晨光,沁着清露的微凉。九时整,我们踏着博物馆开馆的钟声步入。展厅人影疏落,引路的竟是些身量未足的孩子——蓝白校服,胸前别着“小小讲解员”徽章,三四年级的模样,稚嫩的嗓音却透着超乎年龄的郑重,正向零星驻足者讲述展柜里的千年遗珍。我们便这样,随一位戴眼镜的小男孩,驻足于那盏静卧在光束下的鎏金银壶前。</p><p class="ql-block"> 银壶凝立,弧线如初升新月,流泻着温润光华。千年岁月沉淀其上,鎏金晕染出蜜琥珀般的柔泽。它非中土所生,而是跋涉过万里黄沙,自波斯萨珊王朝远道而来。萨珊巧匠以锤揲之术,赋予它饱满的生命与华彩。丝路的驼铃曾载着它,碾碎戈壁的风霜,最终在固原厚土下安眠,成为北周柱国大将军李贤的永恒随葬,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方重沐人间天光。</p><p class="ql-block"> 壶身三组浮雕,徐徐铺展一部镌刻于银上的古希腊史诗。居中是“帕里斯裁判”的永恒瞬间: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手擎那枚象征“至美”的金苹果,正将其递向爱神阿芙罗狄蒂的掌心。彼时,天后赫拉的权柄、智慧女神雅典娜的许诺,皆在爱神“赐予人间绝色”的诱惑前黯然失色。金苹果悬于指间,命运的齿轮已然啮合,倾覆特洛伊的滔天巨浪正悄然涌向岸边。</p><p class="ql-block"> 左翼,“劫掠海伦”的惊心时刻。践诺的帕里斯,于斯巴达宫廷,诱走了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那令诸城倾覆的海伦。浮雕之上,帕里斯执矛握盾,目光灼灼如焚,昭示着不容转圜的掠夺意志;海伦侧身回眸,裙裾翻涌的褶皱里,仿佛裹挟着无声的彷徨与未绝的牵念。这一瞥,点燃了特洛伊旷日十年烽火的引信。</p><p class="ql-block"> 右畔,则凝固了战争落幕的余韵——“海伦归来”。城垣倾颓,烟尘散尽,海伦重回故国,立于丈夫面前。墨涅拉俄斯的手指轻托她的下颌,目光似深潭,怨怼与释然在其中无声绞缠;海伦低眉顺目,长发如瀑垂落,千年的烽烟、纠葛与宿命的重量,皆凝铸于这尘埃落定、静默无言的相对之中。</p><p class="ql-block"> 不觉间,展厅的光影悄然流转。十一点多,我们又踱回银壶前,一位梳着俏皮双马尾的小姑娘,正为游客细述这无价珍宝的精湛工艺:锤揲的魔法令浮雕人物肌骨饱满,呼之欲出,发丝飞扬、衣袂翩跹的细节历历可辨。波斯的异域风华与希腊的神话血脉在此水乳交融,再沿着丝路的悠长足迹,于东方的沃土上烙下不朽的文明印记。</p><p class="ql-block"> 正午的钟声自馆外悠悠传来时,最后一位小小讲解员——梳着温婉麻花辫的女孩,刚结束对银壶流转千年的讲述。她轻声向我们道别,转身,那蓝白校服的身影便融进展厅出口的光晕长廊,倏忽不见。</p><p class="ql-block"> 十二点十分,我们步出馆门。阳光已染上融融暖意,较之西安的灼浪,此地温柔似水。回望,广场上那座放大的银壶雕塑,正被天光慷慨地镀上璀璨金边,与幽深馆阁中沉睡的真品遥遥相望。这短短三小时的驻足,竟如此丰盈,足以让我们阅尽银壶上每一道时光的刻痕:波斯的银辉、希腊的神祇、中原的厚土,连同孩童们清澈目光传递的温度,在这清凉的固原夏日里,悄然凝结成一场无声的、跨越千年的对话。</p><p class="ql-block"> 我们本为避暑而来,却在这鎏金银壶的静默之前,猝然撞见了比清凉更为深邃的永恒——那些被时光精心窖藏的文明印记,正以最沉默也最嘹亮的方式,诉说着人类共通的爱欲、纷争、抉择与归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