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昭美《牧羊泽赋》

大河沧桑

张昭美肖像

读张昭美《牧羊泽赋》

李玉寿

牧羊泽在哪里？

《地理志·古迹》中记载：“潴野，《禹贡》：‘原隰底绩，至于潴野。’蔡传引《汉书·地理志》云：‘武威有休屠泽，古文以为潴野，东北流入白海（民间称为“北海”）。”有学者认为，休屠泽即“牧羊泽”，而今日的“青土湖”本为“休屠泽”的音转，据此则张昭美笔下的“牧羊泽”实即今天的“青土湖”。

这是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它像一块被时光打磨的残碑，静静躺在河西走廊的褶皱里，记录着游牧与农耕的交融，回荡着马蹄与牧歌的余响。在史书的缝隙里，它可能是汉代屯田的边塞，是月氏人放牧的草场，又或是丝路商旅短暂歇脚的驿站。但是，这一切都在历史的尘埃中消失了。尔今，当考古学家在陶片与箭镞间拼凑出它的轮廓，这个地名便重新活了过来，带着草原的腥膻、烽烟的焦味，以及被遗忘的传奇。

勿庸置疑，“牧羊泽”这一地名的背后，承载着中国历史上最为悲壮的外交记忆——苏武牧羊。清代武威人张昭美所作《牧羊泽赋》，不仅是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文学再现，更是一曲关于忠诚与气节的宏大赞歌。

这篇赋作以华丽的骈文形式，将苏武十九年北海牧羊的苦难历程转化为一种精神图腾，在铺陈排比中构建起中华文明关于“气节”的崇高意象。当我们穿越时空的阻隔，细读这篇充满典故与象征的文本时，会发现它远非简单的历史复述，而是一个民族对自身精神边界的确认与强化。

全篇726字，略可分为四个自然段。以下我们逐段解读：

第一段：使命与困境‌

赋的开篇“汉廷奉使，异域殈劳”，立即将读者带入汉代使节面临的严峻处境。作者以“和戎杖节，柔远拥旄”勾勒出外交使节的双重使命：既要怀柔远人，又须坚守气节。“诣穷庐而宣上德意”与“送留虏而拂我征袍”形成鲜明对比，展现了文明使者与蛮荒环境的冲突。作者刻意渲染边塞的荒凉景象——“沙碛稠兮，黄戾（加土旁）遍野，长城亘兮，白骨填壕”，不仅为苏武的苦难铺设背景，更暗喻了文明与野蛮的边界。使者手中的节杖与文书——“将一纸而纳款炎朝”，象征着文明秩序的延伸，而“性异天骄，俗殊毳幕”的胡人世界则构成了对这种秩序的挑战。

第二段：气节与诱惑

“虞常谋劫以起衅，卫律说降以笼络”，揭示了使节面临的双重威胁：暴力胁迫与利益诱惑。作者通过“惧刑威而刀剑是临，饵富贵而弟兄相约”的工整对仗，凸显了苏武所处的极端困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胡人生活细节——“被服毡裘，啜铺酥酪”与自然环境——“草青水绿兮栖迟，天远地荒兮廓落”诗意化，却在转折处强调其道德异质性——“既尽弃其前盟，复大肆其后恶”。这种书写策略巧妙地将地理上的边疆转化为道德上的边界，使苏武的坚守不仅是对君主的忠诚，更成为文明价值的捍卫。

第三段：苦难升华与精神修炼

“大窖置身而骨梗，汉关在望而心怦”堪称全赋点睛之笔，将肉体的困顿与精神的昂扬并置。作者极尽铺陈之能事，描绘北海的严酷环境：“哈密四时结冻，千岩堆砌玄英”，“无蕨薇之可采，惟甘饮泣；有毡雪之可啮，聊当充羹”。这些描写超越了历史事实的层面，将苏武的苦难升华为一种精神修炼的过程。“览维群之三百，凛大节于千秋”等句，则将牧羊的日常劳作转化为道德持守的象征。作者特别强调时间维度——“竭十九年之贞靖”，使苏武的坚持具有了史诗般的厚重感。

第四段：历史回声与文明胜利‌

赋的结尾部分，张昭美将个人命运置于宏大的历史叙事中。“窦宪矜功，勒石燕然；缥姚拓地，俘馘祁连”等历史典故的堆砌，构建起中原王朝的武功叙事，而“惟兹孤臣遗迹，相随万世流传”则突出了苏武不同于军事征服的精神胜利。当赋中写到“裂帛素以通辞，适单于而释怨”时，苏武的回归已被象征化为文明对野蛮的最终胜利。“九重为之改容，百尔于焉永叹”的朝堂反应，以及“洪皓庶其匹俦，李陵焉得齐足”的历史对比，都在强化这种胜利的道德内涵。

综合评述：‌

《牧羊泽赋》表面上是赞颂苏武气节的历史咏叹，深层却反映了清代士人的文明焦虑。张昭美作为边疆官员(广东雷琼道)，对“夷夏之辨”有着切身体验。全赋通过反复强调地理边界——“长城亘兮”、“汉关在望”与文化边界——“俗殊毳幕”、“腥膻若作"，实际上是在不确定的现实中寻找确定的文明认同。耐人寻味的是，赋末“昔中外而攸分，今郡县而乐育”等句，隐约透露出作者对清代“大一统”的肯定，这与前文强调的夷夏对立形成微妙平衡。

从文学技法看，《牧羊泽赋》体现了清代骈赋的典型特征：典故密集、对仗工整、声韵铿锵。张昭美巧妙运用“赋”这种文体“铺采摘文”的特点，将历史事件转化为充满象征的文学景观。如用“鹏黄鳽鴟群叫”与“羁雌迷鸟同眠”的意象对比，暗示文明与野蛮的共存状态；“冬则烈风漂霰，夏则雷电腾煇”的自然描写，则成为人物内心世界的外化。

《牧羊泽赋》最终超越了个别历史事件的局限，成为中华文明关于气节与忠诚的元叙事之一。在这个叙事中，使节的躯体成为文明边界的肉身标志，他的苦难被赋予仪式性意义，而他的最终回归则象征着文明秩序的恢复与确认。张昭美通过这篇赋作，不仅向苏武致敬，更参与了中华民族精神传统的构建过程——在这个传统中，个人的气节与文明的存续被紧密联系在一起，构成了抵御历史风烟的永恒力量。

附《牧羊泽赋》原文

牧羊泽赋

广东雷琼道张昭美

汉廷奉使，异域殚劳，和戎杖节，柔远拥旄。如纶如綍以将命，作诰作誓以靖嚣。诣穷庐而宣上德意，送留虏而拂我征袍。沙碛稠兮，黄戾（加土字旁）遍野，长城亘兮，白骨填壕。历万里而羁縻属国，将一纸而纳款炎朝。胡乃性异天骄，俗殊毳幕，被服毡裘，啜哺酥酪。草青水绿兮栖迟，天远地荒兮廓落。既尽弃其前盟，复大肆其后恶。

虞常谋劫以起衅，卫律说降以笼络。惧刑威而刀剑是临，饵富贵而弟兄相约。洵酋廷羁使之故常，乃朝臣矢忠之榘镬。堂堂天使，孑孑干旌，不辞九死，何慕一生！

大窖置身而骨梗，汉关在望而心怦。一线中通，五郡毗连。哈密四时结冻，千岩堆砌玄英。远而望之，阴惨逼人肌体；近而察之，腥膻若作调烹。无蕨薇之可采，惟甘饮泣；有毡雪之可啮，聊当充羹。怀帝阍而官仪莫睹，居夷地而铁骑谁迎。既徙北海，更类楚囚；医牧与刍，曰居与游。览维群之三百，凛大节于千秋。羽猎归来，提壶浆于马上；胡茄动处，分颊肉于刀头。弗思牛臑以适口，何须马乳以浇愁。岂似仙人之叱石，有如龙女之临流。羝欲乳而归期难望，发思黑而妙术奚求。乌云起兮，孤踪夜雨;白日落兮，魂梦荒邱。亦有狒猬窳狻，罔象夔隗；以时出没，不尽驱除。竭十九年之贞靖，历千万端之拮据。几度饥寒而濒死，谁为痛苦以陈书。胡置酒而张乐，终尝胆以茹荼。自分泽中朽骨，生憎阃外前车。是泽也，萋萋秋草，漠漠春烟;冬则烈风漂霰，夏则雷电腾煇;朝则鹏黄鳽鴟群叫，暮则羁雌迷鸟同眠。

窦宪矜功，勒石燕然;缥姚拓地，俘馘祁连。惟兹孤臣遗迹，相随万世流传。此至诚以动物，彼巨罪以通天。路迢迢而云山缥渺，心切切而岁月推迁。白帝权司，黄花蕊绽；夜下晨霜，南飞北雁。裂帛素以通辞，适单于而释怨。去时冠剑是丁年，回日楼台非甲帐。如游子之归乡，若驽骀之恋栈。九重为之改容，百尔于焉永叹。臣节无愧，君命不辱；赐赉频加，恩遇弥笃。洪皓庶其匹俦，李陵焉得齐足。昔抚远而长驾，今栗归而詟服。昔中外而攸分，今郡县而乐育。率土皆隶版章，普天尽为臣仆。宣慰无烦数遣，边陲永绝流毒。缅牧羊之遗泽，名始于苏；犹朝汉之筑台，功归于陆。宜太史执简以大书，俾后贤修史以毕录。

注：

张昭美，字昆岩，清代甘肃武威人。雍正间出仕，历任广东惠来知县、廉州知府、广州雷琼道等职。主编《五凉考治六德集全志》，著有《濯砚堂诗钞》‌等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