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共度严冬 (七)

欣赏人

<p class="ql-block">  三秦大地正被骄阳炙烤。铜川,三十八度;西安,四十一度。黄色预警高悬,天空蓝得刺目,却吝啬一丝云雨。人只能在热浪里苦熬,像岸上挣扎的鱼。</p><p class="ql-block"> 昨日午后,晓梅腹部的疼痛终于松动了些,精神也像萎蔫的叶子得了点水汽,稍稍支棱起来。她这人,生就一副劳碌筋骨,病榻上也不得安生。稍有点精神,就四下搜寻我的“罪证”——汗渍微染的衣衫。不容分辩,她指尖点着:“脱了,才穿一天也是脏的!”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却还是那股熟悉的、不容分说的倔强劲儿。</p><p class="ql-block"> 她刚把衣服放入洗衣机,妻妹晓霞的电话来了。麻子村的自来水停了,靠政府的车每日送水解急,急需储水的家伙什。晓梅立刻拨通明科弟的电话,让他从小吃店弄来四个装过菜油的大塑料桶,预备马上送去。</p><p class="ql-block"> 桶拿到手,内壁挂着些凝固的暗黄油渍。晓梅皱了皱眉:“这样送去怎么行?得洗干净。” 我心疼她刚缓过劲儿,伸手去接:“我来吧,你别沾手。” 她却把桶往身边一拢:“你歇着去。我怕你不会洗,白白糟蹋水。” 我失笑。麻子村缺水,我们这新区的水龙头可没断过流。妻妹晓霞那惜水如命的习性,早已像墨汁滴入清水,无声地晕染了她。或许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个不谙家务、大手大脚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她将桶一个个倒扣在搪瓷碟子上,轻轻拍打桶底,震落凝固的油星。接着,滴入洗洁精,注入浅浅一层水,拧紧盖子。她双手环抱住塑料桶,腰身微弓,用尽力气摇晃起来——哗啦,哗啦。水声浑浊而沉闷。摇匀了,再小心翼翼地将水倒入另一个桶,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汗湿的鬓角上。这近乎固执的认真姿态,猛地撞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晓霞在家伺候三姐的情景,此刻都带着温度,清晰地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晓霞与我同岁,都属马,月份还比我大几天。她很少叫我“姐夫”,总说“叫不出口”,何况她丈夫还长我三岁。我这个连襟,是麻子村人。麻子村和我岳父家(也是我的老家)阿姑社,连畔种地,只是一个在锦阳川的川道,一个在西北方向的旱塬上。水,是麻子村人世代的心病。早年间,全指着窖水活命——挖深窖,储天水,盼着老天的恩赏。后来,修通一条陡峭的小路下沟取山泉,往返几公里,肩挑背扛,实在不易。这“水比油贵”的烙印,深深刻在连襟和晓霞的骨子里。一盆水,先洗脸,再洗脚,最后那点浑浊的,还要拿去喂猪羊,一滴也舍不得泼掉。即便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这习惯也像长在了手上,改不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晓霞来我家伺候她姐时,洗锅水总舍不得倒进下水道。她找个桶盛着,提到院子里,仔细浇灌那些花草果树。“没沾油星的淘米水、面汤,养花养菜顶好哩!”她总这么说。洗脸水、洗过小件衣物的水,必定要倒进拖把池,再拖一遍地,才算物尽其用。至于剩菜剩饭,更是绝不进垃圾桶。她默默收集起来,要么持锹深埋进花园的土里,要么倒进预备种菜的泡沫箱深处。不用解释,我明白:这是土地最好的回馈。她的节俭,是生活教给她的智慧,无声无息,却给我和晓梅上了生动的一课。从此,家里的厨余,也多半被我埋进了泥土,等待一场沉默的转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午十点多,驱车前往麻子村。总算遂了晓梅的心愿。洗净的四个大油桶塞在后备厢,还有她一早用高压锅炖得烂熟的鸡肉,以及家里吃不完的几样东西。</p><p class="ql-block"> 到连襟家时,晓霞早已备好午饭,几样时鲜小炒,还有专门为我们蒸的、透亮筋道的手擀面皮。可我们出发前刚吃过早饭,胃里满满当当,对着满桌饭菜,实在提不起筷子。连襟憨厚地搓搓手:“不急,晚点再吃也一样。”</p><p class="ql-block"> 屋里闷热,蝉鸣撕扯着空气。我和晓梅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这蒸笼般的天气里,还是缩回自己那方熟悉的小窝更自在些。略坐片刻,便告辞返程。</p><p class="ql-block"> 车驶离村庄,窗外的景象揪着心。旱塬上的早玉米,叶子被烈日烤得拧成了细麻绳,蔫蔫地卷曲着,透着一股绝望的枯黄。若再无甘霖,这一季的指望,怕是要化作焦土了。然而,就在连襟家院门外的菜畦上,景象却截然不同:黄瓜藤蔓青翠,顶着嫩黄的小花;豆角架上挂满修长的果实;一小片红萝卜地,更是绿得莹润喜人,生机勃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家的菜咋还能长得这么好?” 我忍不住问。</p><p class="ql-block"> “抽了窖里的水浇的。” 连襟的声音平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问起断水的事,他才道出实情:当年国家扶持打的深井,承包商偷工减料,报备的深度和实际打的,差了一大截。如今地下水位一降,井就见了底,成了废窟窿。眼下,全靠区里每日派车送水,定时定点。水车一到,全村人提着桶盆涌上去,那场面…… 要是家什不够,就只能干瞪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连襟的话不多,像旱塬上稀疏的雨点。车轮碾过滚烫的柏油路,窗外的景象在热浪中扭曲变形:一边是焦渴拧绳的玉米地,一边是连襟家那方靠窖水滋养的、倔强的绿意。这巨大的反差,连同晓梅洗桶时那病弱却执拗的身影,妻妹晓霞那深植骨髓的惜水如命,以及麻子村人对一口活水的焦灼期盼,都沉甸甸地压过来,在我心里搅动起无声的波澜。这严冬般的疾病阴影下,每一个努力活着、努力守护的生命,都像是在干裂大地上,寻找着、积蓄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珍贵的水源。</p><p class="ql-block">2025.8.3 周日 乙巳年闰六月初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