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野生香蕉

默客

　　有一天，我行进深山老林，在山涧旁，生长着一株野生的香蕉。它不似果园里人工种植的香蕉，那般规整。野生的香蕉叶片上青绿得耀眼，茎秆特别硬挺。我遇见它时，正逢一场中雨初歇，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青苔覆盖的岩壁上砸出细小的凹痕。

这株野生香蕉的根须扎得极深。它们穿透坚硬的岩层，在看不见的地下织就一张细密的网。据村上的人说，野生的东西最是倔强，宁可把根扎进石缝里，也不愿接受人类施舍的沃土。这让我想起古籍里记载的"石生兰"，那些被文人墨客赞颂的幽草，何尝不是以同样的姿态对抗着命运的贫瘠？

据说，它的果实生得歪斜。不像栽培种那般整齐排列，七八个香蕉挤在同一个花萼里，有的朝东，有的向西，像一群不愿被驯服的孩子。果皮上泛着青灰色的斑纹，那是与风雨搏斗留下的勋章。我伸手去触碰，指尖却有粗糙硬直线条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岁月走过了的年轮。

据村上人说，这株香蕉在山里活了至少百多年，这香蕉一代接一代都曾在这里生长着，当年它都只不过一米来高，两片嫩叶在风中瑟瑟发抖。如今再看，它风采依然生长在这里。村民们踏青赏花经过这里从不砍伐它，说这是山神的馈赠。每逢中秋，总有人悄悄摘下几串熟透的香蕉，供在土地庙前。

我见过果园里的香蕉树。它们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叶片永远朝着同一个方向舒展，仿佛被无形的尺子量过。果农用竹竿撑住倾斜的茎秆，在根部施下精心配比的肥料。这样的香蕉，果皮金黄，果肉绵软，却总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像温室里培育的兰花，美则美矣，却少了那份与风霜雨雪较量的野性。

野香蕉的花开得极盛。巨大的紫色花苞从茎秆顶端垂下，像一盏倒挂的灯笼。花瓣展开时，露出里面乳白色的花蕊，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蝴蝶和蜜蜂在花间穿梭，偶尔有山雀飞来，啄食花蜜时震得花瓣簌簌落下。这场景让我想起《诗经》里的"维柞之枝，其叶蓬蓬"，原来千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曾为这样的野性之美而感叹。

千百年来，人们惊奇地发现，在暴雨来临时，野生香蕉是最先感知到的。叶片会突然收紧，像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在祈祷。雨点打在叶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这时再看它的茎秆，你会发现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那是与狂风搏斗留下的痕迹。但第二日清晨，阳光穿透云层时，它依然会挺直腰杆，让水珠从新生的叶片上滴落。

我记得小时候山里的孩子常来攀爬它。他们像猴子一样敏捷，三两下就蹿到了树顶。熟透的香蕉被他们摘下，在衣服上擦一擦就咬。果肉里带着微微的酸涩，却比市面上卖的更添一份硬软可嚼劲的清甜。孩子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觅食的不知名的鸟儿。老人们说，这是山神在笑，笑这些野孩子像它一样天真无邪，快乐生长。

我曾见过野山蕉开花的全过程。从最初的花苞初现，到花瓣层层展开，再到最后结出青涩的果实，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这期间，它要经历数次风雨酷热的洗礼，更要抵御虫蚁的侵蚀，还要忍受孤寂的煎熬。但当第一串香蕉成熟时，所有的辛酸苦辣都化作了人间的甘甜。这让我想起陶渊明笔下的"采菊东篱下"的美意，原来真正的生命之美，往往是在孕育着艰难困苦中绽放光芒。

到了深秋时节，它的叶子开始泛黄。不是那种整齐的、从叶边缘向中心蔓延逐渐变成黄叶，而是斑斑驳驳的，像自然界调成了调色盘。风一吹，落叶就簌簌地掉，在地上积成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时，软绵绵的，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它在低声絮语诉说着岁岁年年的故事。

在冬日的第一场寒霜落下时，我特意去看它。茎秆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叶片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却依然倔强地仰望天空。这让我想起梵高的《星月夜》，在那些扭曲不清的线条里，藏着怎样不屈的灵魂。

初春，它又萌发长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从茎秆底部冒出来，带着初生的娇嫩。山里人说，这株香蕉每年都会死一次，又每年都会活过来。就像山神的传说，永远讲不完，永远那么鲜活。同样适合“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自然生态环境。

我常想，这株野生的香蕉，或许就是山神的化身。它不需要人类的照料，不需要精心的培育，只凭着对生命的渴望，悠悠岁月，恩怨忘却，就在深山小溪旁或岩石缝里扎下了根。它的美，不在于外在之美，而在于经历了那些伤痕累累和酸甜苦辣的印记，那就是它成熟果实一一香蕉；它的精神品质，不在于精心培育，而是在于与周而复始的大自然的馈赠。

如今，每当我在香蕉园里看到那些整齐排列的香蕉树，就会想起山涧旁的那株野香蕉。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生命，从来都不是在温室中培养出来的，而是在困境中磨炼来的，绽放出的最绚烂的光彩。就像罗曼·罗兰说的："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这株野生的香蕉，不正是这样的象征吗？

每年这个夏日，我都会走进深山看看这棵野生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