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与伟大——纪念父亲李自立诞辰100周年

忠哥摄影

<p class="ql-block">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  2025年4月28日,春日的风裹着长沙老巷泡桐花的香,掠过青瓦屋檐。这是个特殊的日子,是父亲李自立诞辰百年的日子,我伫立在他的遗像前,指尖抚过相框里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青年时代的他身着军装,目光如炬,全然看不出后来被病痛侵蚀的痕迹。透过四叔李时中《回望来时路》的墨香,和大哥李平2016年写下的《怀念父亲》里的温度,那些被时光尘封的故事,正沿着岁月的纹路缓缓苏醒。</p> <p class="ql-block">加入海军后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一、湘水育魂:苦难里萌生的觉醒</p><p class="ql-block"> 父亲李自立1925年4月28日生于湖南平江一个书香门第,在兄妹七人中排行第三。生母早逝的伤痛,像一根扎在父亲童年里的刺。爷爷李刚(二十岁留学日本,入早稻田大学攻读法律。归国后常年在外任职。)1965年在您四十岁时写给您的《临江仙》词中,“尚记燕京初聚首,精灵四岁孩童,可怜幼弱失慈晖,牵爷频觅母,凄切有谁知”的词句,道尽了当年父子聚少离多的凄苦。少儿时在平江乡间读书的父亲,常对着湘水发呆,或许那时,家国的忧患已在他心中埋下种子。父亲的一生,似一抔朴实的泥土,却孕育出最坚韧的信仰之花,在平凡中彰显伟大,在伟大中回归平凡。</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爷爷李刚在1965年父亲四十岁时写给父亲的《临江仙》词二首</p> <p class="ql-block">  1947年,爷爷将父亲与三叔李执中、四叔李时中接到重庆,进入北平志诚中学重庆分校读书。可这片“读书圣地”,当时却弥漫着专制的硝烟:校长吴葆三篡改《义勇军进行曲》,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歪曲为“新疆满蒙来了最凶恶的赤匪”。在这片窒息的氛围中,父亲和无数进步学生一样,心底涌动着对“新世界”的渴望。父亲看不惯这副嘴脸,常公开抨击国民党专制、呼吁停止内战,很快成了校方的“眼中钉,当时父亲他虽未加入地下党,却因频繁发表反独裁言论,被校长吴葆三视为“眼中钉”,认为父亲是“地下党头目。”——吴葆三甚至在学校大会上放话:“最后你会被李自立活埋!”</p> <p class="ql-block">学生时期的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  爷爷李刚得知情况后,连夜安排父亲转学到重庆南泉专科学校。但谁也没想到,这次转学成了父亲投身当时重庆风风火火学生运动的起点:他在校外租下的民房,成了地下党秘密聚会的据点;父亲先于1948年参加重庆巴县女中学潮,后又在1949年4月,重庆暴发“要民主、要自由,反独裁、反内战”的示威大游行运动中,临危受命,担任“校际联络员”。他奔走于各校之间,串联志同道合的同志,却也因此将自己暴露在特务的监视之下。</p> <p class="ql-block">父亲南泉专科学校毕业证明书。</p> <p class="ql-block">  活跃的身影终于被特务盯上——游行散场的那个夜晚,黑暗中伸出的手铐,将父亲推向深渊,父亲在宿舍被特务秘密逮捕后,先关押于渣滓洞,后转押于白公馆(当时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就此跌入“魔窟”。</p> <p class="ql-block">白公馆内貌。</p> <p class="ql-block">二、白公馆黎明:十九志士的生死突围</p><p class="ql-block"> 在白公馆,父亲与《红岩》作者罗广斌等人并囚一室。父亲在白公馆囚禁的半年多时间里受尽了折磨,狱中,酷刑如影随形:坐老虎凳时的骨裂之痛,灌辣椒水时的窒息之感,电刑下的抽搐痉挛……但父亲“虽非党员,却始终坚贞”。他后来回忆:“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放弃对光明的向往。”我见过父亲腿上那道蜿蜒的伤疤,那是岁月永远愈合不了的沟壑。</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白公馆2楼第五室展柜照片,第1张照片即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  1949年重庆解放前夕,国民党的屠刀挥向白公馆。关键时刻,地下党员罗广斌等人说服狱卒,拿到牢房钥匙。深夜,值班特务杨钦典(已被地下党争取)突然来到白公馆楼下一室牢房门前说:“西南长官公署密令除任可风,罗广斌解往台湾外,其他犯人一律就地密裁,现在看守都去渣滓洞执行枪杀任务去了,钥匙给你们了,我跺三下脚就快逃!” 父亲后来回忆,那是他一生中跑得最快的时刻——借着夜色,十九名志士在罗广斌等人的带领下打开牢门,奔向自由。他们成为白公馆大屠杀中的生还者,重庆解放后,被授予“虎口脱险十九志士”称号。如今,白公馆纪念馆和重庆革命陈列馆里,父亲与战友们的大幅照片仍在诉说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p> <p class="ql-block">重庆革命陈列馆的照片,第二排第五格照片是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  但就是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也让父亲他在改革开放前的岁月里谨小慎微,正如四叔李时中在《回望来时路》中所写:罗广斌因《红岩》走红,却因“脱险经历”在文革中蒙冤坠楼。此时的父亲不得不保持沉默,这或许是时代阴影下的无奈坚守。</p> <p class="ql-block">文革中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三、烟火英雄:平凡岁月的韧性人生</p><p class="ql-block"> 脱险后,父亲投身新中国人民海军,在二野军政大学第三分校第三总队第二期淬火。但几年后终因身体原因(狱中受刑落下身体残疾,手脚不便的毛病)从部队转业到地方,1956年与母亲金传芳成婚,孕育了我与大哥李平、二哥李林三兄弟。母亲深耕小学教育,父亲则将热血注入新的工作,家庭的温馨与工作的平凡,构成他后半生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在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时期的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第三分校第三总队第2期毕业证书。。</p> <p class="ql-block">父亲李自立与母亲金传芳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转业后的父亲,因酷刑落下终身残疾:常做恶梦,右腿无力,稍不留意就摔跤;右手萎缩,吃饭、写字只得改为左手。但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身影从未有过丝毫佝偻——他总用左手切菜,刀柄磕在案板上“咚咚”响,却能做出红烧猪脚、肘子蒂,四川泡菜,猪油炒糯米饭;父亲喜欢拍照,照片里的他总是笑得像个孩子,阳光透过镜头,把苦难都晒成了温暖;每天下午四点许父亲总会喊:“平伢子,立伢子去传达室拿报来!” 看《参考消息》时,父亲左手翻页的动作很慢却格外认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父亲用左手习书毛泽东诗词手稿。</p> <p class="ql-block">  大哥李平写过一件事:小时候老二李林淘气,从背后跳到父亲背上,害得他一头撞在五屉柜角上,额角鲜血直流。可父亲没骂一句,只是抱着老二的头说:“下次小心些。” 文革中他因出身“地主”,便被拒发传单,回来还笑着打趣“没缘分”。这份“不争不抢”的性格,让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平安度过,默默守护着我们的成长。</p> <p class="ql-block">一家人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晚年的父亲,被帕金森症折磨:言语含混、步态歪斜、双手震颤。但他从未屈服——右手握不住笔,便以右手钳住左手书写,一笔隶书竟苍劲有力;习书毛泽东诗词也是有模有样;亲友相聚时,他总喜欢引吭高歌,虽跑调却被三叔李执中(当年战士歌舞团男声独唱演员,后在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受尽人间折磨。)戏称为“帕瓦罗蒂式男高音”。父亲的这份乐观,源自革命岁月的淬炼,更源自对生命的赤诚热爱。</p> <p class="ql-block">长沙晚报上父亲的回忆记实。</p> <p class="ql-block">  父亲晚年常写回忆材料(1988年4月12日的手稿,墨迹斑驳却字字恳切),详实记录学生运动、被捕脱险的细节。他不为功名,只为“让后人知道,平凡人也曾为正义抗争”。</p> <p class="ql-block">晚年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四、百年追思:平凡里的伟大永恒</p><p class="ql-block"> 父亲1999走后,我领着母亲及全家专程去了重庆白公馆。在陈列着父亲照片的白公馆二楼五囚室展柜前,我长跪不起——为父亲青年时代的热血,为父亲历经磨难仍乐观的一生,也为曾经的愧疚。长江水拍打着崖壁,恍惚间,那个用左手给我们盛饭的父亲,重叠成一道光,照亮了岁月的暗角。</p> <p class="ql-block">重庆白公馆2楼第5室展柜前,我与母亲的合影,手指处为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母亲金传芳在重庆白公馆2楼第5室展柜前留影,手指处为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  从重庆回长沙的路上,看着长江三峡两岸的烟雨,我仿佛看见那个在南泉街头奔走的青年,那个在白公馆牢门边疾奔的身影。父亲的一生,没有显赫官职,却用行动诠释:伟大,是平凡人在黑暗中选择勇敢,在苦难中坚守信念,在岁月里守住初心。</p> <p class="ql-block">重庆革命陈列馆的照片,右三照片为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  亲爱的父亲,爷爷李刚1965年给您题赠的《临江仙》至今仍挂在我的床前:今日重读“壮年正旺前途好,追随革命莫徘徊”时,终于懂得:您用一生注解了“平凡”与“伟大”的辩证。您虽不是纪念碑上的名字,却是推着历史车轮前行的亿万砂砾中的一粒。这粒砂砾的光芒,至今仍在我们血液里流淌。</p><p class="ql-block"> 今天,父亲您诞辰百年。您的伟大,不是惊世骇俗的壮举,而是在深渊里仍仰望光明的勇气;您的平凡,是在烟火日常里把苦难嚼碎了咽下去,再笑着给家人盛一碗热汤。您没给我们留下惊天动地的故事,却把“坚韧”与“善良”刻进了我们的血脉——就像您常说的:“人活着,只要脊梁不弯,就没有扛不过的坎。”</p><p class="ql-block"> 父亲,您虽已远行,但您握笔的姿态、歌唱的笑容、写回忆材料时的执着,早已融入我们的生命。我们会带着这份平凡与伟大,继续前行,让您的精神,在岁月中永远生辉。</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过窗棂,泡桐花的香更浓了。父亲,您看,您种下的平凡与伟大,正在我们生命里蓬勃生长。这盛世,如您所愿;这思念,跨越百年,永远滚烫。</p><p class="ql-block"> 安息吧,最最亲爱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李忠</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5年4月修改于8月</p> <p class="ql-block">海军时期的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中年时期的父亲李自立。</p> <p class="ql-block">征集白公馆脱险志士照片的信函。</p> <p class="ql-block">征集回忆史实信函。</p> <p class="ql-block">附:本文所有细节均源自家族档案、历史文献及亲历者口述,包括:四叔李时中所写《回望来时路》书稿、大哥李平《怀念父亲》手稿、李自立《白公馆脱险纪实》、1950年二野军大毕业证书、重庆美蒋罪行展览馆往来信函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