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秘书啊，秘书（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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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隶

一

小李一脸病容立在一旁，她正发着高热，两颊烧得酡红，像薄醉未醒，衬得一双杏眼愈发迷迷离离，却因倦意而微微湿润。额上贴着退热贴，几绺碎发被虚汗浸透，黏在苍白的太阳穴上。唇色极淡，干裂处洇着一点血丝，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抖。

小丁慌张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小李，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小李眼里，病病怏怏中夹杂着警觉，表情充满惊诧惊恐。小丁顿感处境异常尴尬狼狈，自己本是来问寒问暖，却不料昏睡几个小时，大半夜呆在一个孤单女子门外，成何体统。想必小李也知道小丁已经迁移到资料室过夜，怎么大半夜又跑回宿舍，偏偏又选在小张出差之际？

小丁有点不知所措，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说马主任，说送面条，说想敲门，说想了解病情。听了小丁胡乱一通解释后，小李脸上的慌恐与愠怒渐渐减退，欲言又止，最后蹙了蹙眉头，挥手让小丁走。小丁还想解释什么，小李不听，转身进屋把门关了。

小丁呆呆立在客厅，五味杂陈，无意间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小丁丧魂落魄回到地下车库资料室，一头倒在沙发上，呆呆凝凝望着天花板，那街灯昏暗的光影，随着偶尔驶过的车辆，婆婆娑娑。

二

几天后，小张随厅长出差回来了，还给了小丁一包黑木耳，黑木耳品相超好，干干净净，黑黑黝黝，枝繁叶茂。

关键是，小张对小丁的态度，那是真真正正的发自内心的感谢，那双平时就友善的眼睛里，夹杂着讨好，这对小丁而言，有点受宠若惊，小丁经常看到小张对其他人讨好，特别是有职务的人，这次，小丁也感受到了讨好，有点意外。

小张回来了，小李的感冒也好了。

小李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小张帮她搬办公桌，她要把她的桌子搬到离小丁远一点的地方。

本来小李的桌子与小丁的桌子，头挨着头，脸朝脸。这种摆法，最初是小李冲着大张的，小李暗恋大张，脸对着脸，可以随时欣赏白马王子。大张去党校培训，换成了小张，小张又换成了小丁。

小李不可能长期容忍小丁，小丁那副永远委琐的面孔，着实不招小李喜欢。

小张搬桌子，小丁积极配合，把小李的桌子搬到了三米外的窗子边，桌子面朝着窗外，小李的脸也朝着窗外。小李试着坐了坐椅子，没有哼声，眼睛四下东瞅西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张也睁大眼睛，四下东瞅西瞥，也觉得哪里不对劲。小丁心里清楚，小李桌子这样摆，小李的身子始终是侧面对着小丁，小李无论干任何事，都处在小丁的“扫射”范围，小李不自在，小丁也不自在。

三人陷入思考。

最后，小丁提出一个方案，在小丁与小李中间，放一组文件柜，小李桌子朝墙边上靠，这样，就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小李就坐在空间里。小张补充道，在缺口之处再放一盆高大茂密的植物，完全就是一个独立的办公室了。

一小时后，小张买来一盆幸福树，有一米多高，放在小李椅子后面，小李坐在里面，只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背影。

小李满意了。

这盆幸福树还真的赏心悦目，树枝挺拔，表皮呈浅褐色，带有细腻的纵向纹路。叶片肥厚油亮，呈椭圆形，叶尖微微下垂，翠绿的叶面泛着蜡质光泽，边缘处偶有自然卷曲。新生的嫩叶颜色较浅，如初春的嫩芽，与老叶形成层次分明的绿意。 办公室日光灯照射下，树影斜映于白墙，枝叶疏落有致。微风从窗外吹入，叶片轻颤，心旷神怡。

小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眼不见，心不烦，井水不犯河水。

三

小张这次跟厅长出差，走了五天，回来后，各方面好像又有进步。

小丁跟厅长的时候，只是吃饭的时候陪，其他时间，小丁都在办公室待命，厅长叫他，他才去；厅长不叫，他就呆着。

小张的打法与小丁完全不一样，小丁是“守株待兔”，小张是“主动出击”。

比如，厅长要进会议室开会，小张会尾随其后，一只手为厅长端茶杯，一只手为厅长拿卷宗。厅长坐下，小张就在厅长身旁放茶杯放卷宗，这个细节正正常常平平淡淡，参会的人却看在眼里印在心里，久而久之，小张给众人的印象不言而喻。

厅长每天早上来上班，小张会在机关大门口等，他不会站在显眼之处，一般会在树后，在拐角处，在地下车库里面，厅长小车一到，小张就会迎上去，他会抢在厅长开车门之前先开车门，一只手护在门框顶部，另一只手拉着车门，自己的身子在车门背面，给厅长下车留足了空间。

厅长进电梯，小张不会让厅长独自一个人先进电梯，小张会侧着身子先进电梯，把电梯开门健按着，让厅长随后进来，有一种“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别人”的含义，因为社会上出现过刚进电梯忽然下坠的事故。很多人以为让领导先进电梯是尊重领导，恰恰搞反了。

又比如，有某个处长进秘书们办公室，小张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小丁不会站起来，最多冲着那人笑一笑，小张站起来，小丁不站起来，形成了反差，弄得小丁很尴尬。小丁只会对厅领导和马主任站起来，其他人，小丁不站起来。

小丁偷偷观察着小张，又熟悉，又陌生。

五

这天下午，小丁收到大张传呼信息，说晚上聚一聚。

见面的地方，是一个很雅致的小院，据说是一个民国师长的旧宅，主屋呈六边型，属大客厅，与客厅两端相连，各有两三间雅致小房，屋前屋后均有小院，间杂长有不少植物。餐厅老板装修时，刻意保留了民国风，所有岁月痕迹均不做任何处理，尽量保持原滋原味，连新进的餐桌餐椅都故意修旧如旧，放眼四望，很有味道。

大张和小丁坐在一个优雅小桌，一壶小酒，几碟小菜，尤其那油酥花生米子，黄酥酥，油亮亮，香喷喷。

大张一如既往的帅，眉骨与鼻梁清峻，眼皮薄而锋利，垂眸时透出几分文人的温润。穿了一件很正式的短袖白衬衣，深色西服裤，与上次小丁见他时穿的休闲装，判若两人。白衬衫领口妥帖地卡在喉结下一寸，银灰袖扣随着说话，倏倏悠悠的一抖一抖的，那是种不事张扬的矜贵。眸子里的锐气，嘴角溢出的淡笑，手指头不经意的挥洒，好像都带起极轻的风，掠过走廊盆栽的兰草。

小丁说，大张，你还是那么帅气，你今天穿得好正式哦。你今天约我，一定有事。

大张说，今天培训班结束了，大家照了一个合影。约你，主要是想你了。

小丁说，你们不是要培训半年吗，还有半个多月才到时间，怎么提前照合影。

大张说，剩下来的半个月，要到江浙去考察学习，有的同学参加不了，就提前照像了。

大张端起桌上的小酒壶，一边给小张倒酒一边问小丁工作如何。

小丁说，没有你在，忙得要死。

大张问，不是还有小张小李吗？

小丁说，小张跟了厅长，又和小李谈恋爱了。

大张哦了一声，有点吃惊，说，跟了厅长是怎么回事？和小李谈上恋爱是怎么回事？

小丁一边和大张喝酒，一边将半年来发生的事，一股脑的讲了。大张听完，有点感慨，说马主任能干，是一个好主任，说小张不简单，居然把小李搞到手，说小丁很努力，基本上能独当一面了。小丁喝了酒，脸有点红，心情却十分畅快，频频给大张碰杯，嘴里不停说你回来就好了，你不在我好郁闷，你回来我也有靠山了。

大张听了，没有吱声，表情怪怪的。小丁看见大张把手放进衣兜，慢慢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推到小丁面前。钥匙小小巧巧普普通通，小孔上还套着一只塑料蚂蚱。

小丁不解，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大张说，这是我房间的钥匙，你进去住。

小丁怔住了，我进去？这是你的房间！

大张平静地给小丁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举起酒杯，说，干了。说完，一仰脖子，喝了。小丁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不再问，端起酒杯一仰，也干了。小丁放下杯子，睁大双眼，屏声敛气看着大张。

大张抹了抹嘴唇，说，省委组织部，从我们培训班选了十多个学员，直接下派到地方，任县长助理，时间一年。这一年，你可以住我的房间。

小丁受宠若惊，连连感谢，又问，县长助理是什么级别？

大张说，也可以是正科，也可以是副县。

小丁问，你现在是什么级别？

大张说，主任科员，正科。

小丁说，不管怎么说，肯定要当官了，祝贺你，祝贺你！说完，给大张满满倒了一杯酒，大张也给小丁倒满了酒，两人又一口干了。

大张说，房间里的东西，巳经收拾好了，你直接进去住就行了。

小丁又问，你去当县长助理，一年后还回不回来喃？

大张说，这个还说不准，下派是趋势，听组织部统一安排。

六

大张要走了，小丁心里忽然惆怅起来，不知未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吃完饭，小丁还恋恋不舍，坚持再坐一坐，又叫大张给他传授点机关工作的经验，大张说谈不上经验，谈点心得体会。

大张说，在机关，不外六个字，办文办会办事。小丁居然向服务生要来笔和纸，认认真真边听边记。

大张说:

办文，忌流水账，关键是要学会提领子，提领子，就是归纳提练，提练的那一个金句子，可以放在小标题里，也可以放在大的段落前。掌握了归纳提练，文章的品质一下子就立起来了。

办会，三个要点，会前会中会后，会前要把会场布置和文字材料准备好；会中的记录，重在备好议题的课，大家东一句西一句，不备课，火门都摸不到；会后写纪要，不要把纪要写成记录，要把会上议定的事项写出来，写出来还要跟相关处室沟通一下，写得准不准，分寸合不合适。

办事，主要是指办一件大的事情，比如让你策划起草一个项目完工的庆典方案，省委书记要来，省长要来，相关部门负责人要来，地方市县乡党政系统负责人要来，业主施工设计监理单位要来，各大电台电视台报社等新闻媒体要来，当地老百姓要来，等等。这么大一件事情，让你制定出一个方案，你千万不要说你刚来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懂。

在机关，做事情，都是金字塔结构，所有的事情，最初都是由最底层的办事员做起的，科员写了，科长改，科长改了处长改，处长改了厅领导改，厅领导拿不准，就上会讨论，议了不行，又得改，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最后，方案搞定了。

我说的核心是，你，作为最底层的办事员，你最先起草方案，千头万绪，你不知从何下笔，三个字，梳辫子，这，就是我讲的核心，用梳辫子的方法，把事情，从头到尾梳一遍，记住，是从事情的开始开头梳，一个时间一个节点的梳，不能跳不能跨，按时间先后顺序梳。

梳的过程注意两点:

一个是要梳出分工，梳的过程会梳出很多活路，把这些活路分类，然后根据分类列出分工，策划策划，策到最后就是分工，分工好了，事情就成功了。

另一个是要盯紧大领导，大领导来参加典礼活动，他什么时候出发，他的行车路线，他的车停在什么位置，他上台坐在什么座位，他的左边坐谁，右边坐谁，主席台上这么多领导和贵宾，怎样围绕着这个大领导来排座次，你要在分工中确定一个组，专门做这个事，典礼活动成不成功的标志，就是看大领导满意不满意。

大张讲得投入，小丁记得认真。大张的坦诚无私，让小丁激动不已，眼框里竟溢满了泪水。

分手时，两人相拥而别。小丁看着大张修长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小丁的两行热泪夺框而出，居然哽咽不止。

抬望眼，城市开始吐出一天积攒的浊热。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被风吹散的橘色星子，在渐浓的夜色里浮沉。写字楼的玻璃幕墙还映着最后一抹绛紫的晚霞，而底下的街道已淌满了车灯汇成的金色河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