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会说话（五）

王素艳

注：文字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配图引自网络。 　　双脚踝骨折大叔很快占据了主场。整个病房都是他及与他相关人物的舞台。 季古有时会产生错觉，仿佛双脚踝骨折大叔不是来住院的，而是来表演的。 于是，闲极无聊的他擅自为双脚踝骨折大叔取了个别名——“主角”。 “主角”入院两天后，靠着强大的心理暗示，暂时削弱了疼痛带来的困扰，找回了在家里颐指气使的感觉。 老伴被他支使得团团转。 “水！” “小被子！” “充电器！” …… 头发比他还白的小姨子来病房时，他正使唤老伴四处找东西。 “吸管！吸管嘛！哎呦！”他见老伴找不到，一脸嫌弃。 “找吸管干啥？”小姨子一边摆放亲手煮的饭菜，一边好奇地问。 “主角”说：“不是找吸管。是找你外甥上学时用的那个带吸管的杯子！” 小姨子失笑，继而问道：“哪天做手术？” “主角”哎哟一声，说：“大夫说，我消肿的情况还不错，再过三天看看！” 小姨子便不再多问，让姐姐姐夫吃饭，自己去找那个有历史有孩子味道的带吸管的杯子去了。 　　“主角”的四个孩子像四颗豆子，被生活的簸箕一颠，分散在四个不同的地方。 大儿子在邻省打工，轻易回不来；大女儿出嫁了，从家里开车到医院得好几个小时；小女儿正当妙龄，在外地工作，此次专门请假回来照顾父亲。至于小儿子，和小女儿是双胞胎，虽在父母膝下，却因要完成目标任务，只能隔三差五过来看看。 “看你儿子多得劲儿！”小女儿在围着父亲团团转和被父亲支使得团团转时说。 “主角”笑笑，只说一句：“你不是我小闺女嘛！” 小女儿便放下对孪生哥哥的期待和埋怨，继续马不停蹄地买饭、洗水果、倒尿盆去了。 “主角”家人带的“道具”超多，除了ipad、躺椅、小凳子、碗筷瓢盆……还有一个坐便椅。 刚入院那天，趁着人多，“主角”让家人一起抬着他去了卫生间。老伴独自在旁边伺候。等他解完大号，一群人又呼呼啦啦把他抬到病床上。 旁边爱动的老妇人和老伴看着，没说啥。 直到几天后，大家相对熟悉了，老妇人才二二三三地说：“你好歹不天天解大手哩，要不，人少的话，咋能抬得动你呦？！” “主角”苦恼地说：“这天天躺着，肠胃也不活动，吃多少存多少！” 其实，季古看得真切，“主角”虽是把家人支使得团团转，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不敢敞开了吃喝，想来也是怕人少抬不动他。 他当然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帮忙，特别是他的教友们。 　　有一天早上，还不到七点，“主角”老伴出去买早点。“主角”迷迷糊糊接了个电话，立马清醒了，十万火急呼叫老伴，让她马上赶回来。孰料，他刚撂下电话，病房门口就出现了两个剪纸般的身影——一个短小身材，却很圆润；另一个身形高大，却瘦得像一竿细竹——这是一对老夫妻，多年前与“主角”比邻而居。 只见那老头早早地伸出了手，直直地奔“主角”而来。 “主角”更是激动地大喊一声：“大哥！” 两双粗糙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两颗白发苍苍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 那位老嫂子则亲切地端详着“主角”，连说：“兄弟，你变化挺大呀！” 是啊，时光如水。当年两道窄窄的相邻的墙都老了，人能没有变化吗？ “主角”老伴赶回来，与老大哥两口子相见，又是一番惊喜。 “哥呀，你咋知道我住院哩？”“主角”问。 老大哥颤巍巍地抬起胳膊，说：“那天，我去做礼拜，遇见佟嫂子了。听她说的。” 原来如此。佟嫂子就是第一拨来看望“主角”并为他祈祷的人之一。 护士来给“主角”做艾炙，老大哥识趣地退到一边，恰巧与“护理2号”打了个照面。 老大哥仔细打量“护理2号”，忽然笑起来，说：“听说这个房间还有一位教友，是做护工的，是你呀！” “护理2号”也露出了笑容，亲切，谦卑，热烈。 季古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么内涵丰富、层次分明的表情。 就一愣神的功夫，那老头从“护理2号”身边走向季古。 看老头短短的眉、长长的鼻毛像一面网陡地罩下来，季古下意识地闪了一下。 “听说你不信我们的教？”老头问。 季古一怔，此话从何说起？ 再看左侧谈话中断望着自己的“主角”，还有床头柜旁看似木讷实则内心波澜起伏的“护理2号”，季古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前一天晚上，“护理2号”接了个电话，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他不信”。 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巧合。但是，季古心里不舒服了。 老头开始喋喋不休地灌输一些理念，长长短短的牙交替出现。 季古一阵头晕，赶紧握紧床栏，尽可能笑着对老头说：“您好。我尊重宗教。但是，谁也不能强迫别人信什么、不信什么吧？” 老头风云激荡的话语中断了。 旁边的“主角”和老头的老伴赶忙笑着说：“那不能，不能！” 于是，老头悻悻地又退回“主角”身边，跟老伴说：“咱俩给兄弟祷告祷告吧。” 祷告完毕，两人像来的时候一样直直地走了，隐隐约约留下两片长长短短的影子。 　　这时，“主角”扭动了两下身子，跟老伴嘀咕：“想上厕所。” 老伴说：“我给你拿盆。” “主角”看看左右，仿佛下了挺大的决心，刚要把便盆拿进被窝，门外又来了一群人。 “主角”瞅瞅老伴，示意她把便盆收好，接着，绽放了一脸如花的笑。 这群人笑得更欢。 为首的是一个大妈，短发，六十岁左右。一进门，大妈就凑到“主角”身边嘘寒问暖，把住院前后的细节问了个遍。 还有个年轻女子，一把抓住“主角”老伴的手，姨长姨短地叫个不停。 “姐呀，老家恁远，你们还专门跑一趟。你让我这……”“主角”眼角似有晶莹泪滴闪闪烁烁。 大妈声音粗哑，连说：“知道你住院，我们都惦记你。这有的来不了，还托我代个好哩。” “主角”老伴搬来小椅子让大妈坐，大妈摆摆手。 “咱们给你祷告一段吧。”大妈对“主角”说。 “主角”立即双目紧闭，十指相扣，抱举在胸前。 门开着，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季古原以为大妈说的跟前两拨人差不多，孰料，大妈开口唱了一首歌，单论音调和唱腔，竟颇有几分惊艳。 “这音色介于女低音和女中音之间吧，”季古想。他的脑海中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一条河，而蜿蜒的河边，一队纤夫正弓着腰喊着号子…… “啪！”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季古睁开眼，一眼看见歌唱的大妈一眼紧闭，另一只眼留了个三角形的缝隙，正对着自己。 大妈仿佛觉察到这一点，及时为另一只眼蒙上了外衣，双手紧紧抱于胸前，开始说话，泪水从眼角默默淌下。她大声地抽动鼻子，肩膀有节奏地耸起，落下，原本平常的祷告顿时多了几分悲喜交加的色彩。 那个年轻女子发挥了一个忠实的随从的作用。每当大妈唱到高亢或低回处，她都低语“阿门”。每当大妈激动得语塞，她便掏出一张面巾纸，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或者声音很响地擤鼻涕。 “主角”当然还是主角。他一步不落地重复了年轻女子的动作，然后，在大家祷告结束后发表了虔诚的感言：“感谢主……我何德何能……”然后，照例淌下滚烫的泪水。 仪式结束了。 那位大妈带领教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临走，不忘重启三角形的“天窗”，将病房的边边角角都关照了一遍。特别是“护理2号”。因为，他自始至终肃立，跟他们一起歌唱，一起祷告，仿佛他本来是他们中间的一员。 季古无语。 　　这样的情形几乎隔两天就会重复发生。季古渐渐地习以为常，只在有喝水或入厕等需求的时候打断痴迷的“护理2号”，让他明白，除了随大流祷告，他还有本职工作要完成。 又过了几天，经过医生评估，“主角”可以做手术了。 “主角”严格遵守术前6一12个小时不进食的规定，静静地躺着，等待那一时刻到来。 他的孩子们都来了。他的小姨子和妹妹也来了。 季古对他妹妹印象很深，因为她是第一次来病房，而且，站了不到5分钟，就一屁股坐在季古床沿，差点儿压到季古受伤的腿。接着，她像弹簧一样惊叫着，又一屁股坐到“主角”床沿，差点儿压到她哥的伤脚。 当天夜里，“主角”的亲人们团团围在他身边。 小女儿提议说：“咱们给我爸祷告吧。” 接着，那些关切的目光和无措的手足都在祷告的光环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季古第一次知晓，“主角”以家庭为单位，构筑起了宗教信仰的最基本的单元。家人的加持当然为“主角”提供了满满的情绪价值和精神动力，令他安心。 不过，手术事宜却进展得并不顺利。 原本，“主角”以为自己会如护士第一次通知那样，于次日一早开始手术，孰料，另有三个伤情重、耗时长的手术排在了他前面。所以，等“主角”进入手术室时，时针已指向晚上八点半。 “等他做完手术，不得十一二点呀。”爱动的老妇人说。 确实如此。 当“主角”昏昏沉沉被推回病房时，季古他们都已进入了梦乡。 喧嚣的声响瞬间将“主角”的病友们拉回了现实。 “四个小时内，不能让他睡着。可以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护士说。 “主角”的孩子们点头如鸡啄米。 “主角”一只脚开了刀，另一只脚做了相对简单的处理。医生给开了止疼泵。 季古和爱动的老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分享术后经验，希望“主角”不那么难过。 “主角”一边吸氧，一边无助地望向虚无。他的意识清醒，可一阵一阵的疼痛让他无法直观地表达一个男人的脆弱。 病房的灯开着。 “主角”的脸白得吓人。忽然，他一个不注意，勾到了两只脚，不由得叫了起来。 护士来了。护士长来了。医生也来了。 给他又打了止痛针，安装了监测设备。 孩子们的眼圈儿肉眼可见地发黑。 季古后半夜没睡着，次日凌晨也没睡着，就那么大睁着眼，像“主角”一样望着漆黑的夜，和渐渐苏醒的凌乱的曙光。 他不确定“主角”有没有在飘忽的意识中，用仅能如蝴蝶翅膀般闪动的睫毛写下两个字——“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