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同志请喝茶

心剑

那“大军同志，喝口水吧！”清亮的声音如一缕清泉，陡然从我身后车旁浮腾起来。

我们援越抗美的高炮车队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向前开进，正停靠在路边休息。亚热带午后的骄阳晒得仿佛融化了一般，空气中热浪凝滞如脂，车身滚烫，铁皮散发着烤人的气息。我的嘴唇早已干裂皱起，水壶提在手中空如片纸。喉咙焦灼得呼吸都显吃力，汗水淋漓而下，浸透了湿漉漉的军装。

就在这时，几个俏丽的身影从田埂旁快步走来。一位白发缠卷成髻的阿婆当先，随后是几位年轻的阿妹，她们用双手捧着一只只大竹筒，那竹筒盛满了清水，水泽映衬着烈日的光点，闪烁着炫目清凉。阿婆动作迟缓却又急促，脸上爬满沟壑皱纹间浸着汗水，仿佛是用泥土刻出的一幅年画，她将一只只水筒从阿妹们手中接过后，挨个递向我们。连声说道，“大军同志，喝口水吧！”

“谢谢！谢谢！”战友们纷纷在车上接水而饮，那一口口清水仿佛携着山野灵气的甘霖，不仅润泽了饥渴难耐的喉咙，又似乎沁入身体里，抚慰了四肢百骸间凝结多时的疲累。而这一声“大军同志”，竟让我的心猛烈地震颤起来，霎时联想到了解放战爭中的大军南下……

十几年前，南下烽火连天的路上，无数颠簸奔波之间，我们的前辈们也曾被同样亲切的呼唤所慰藉——“大军同志”！不同脸庞同样布满沧桑，不同装束却同样真诚微笑的南方乡亲们捧来的粥饭和水，曾滋养了多少年轻而疲惫的身躯。那时的“大军”，是我们这支尚带风霜的铁血雄师；而今日依旧回荡的呼唤之声，却由南国乡亲们口中自然而然地喊出，历经沧桑岁月冲刷，那称呼却如故未变，饱含着血脉里的暖意和泥土般厚重的情感。这久违的称呼亲切而熟悉，如同一双手拍上我们的肩膀，似对今日这支援越抗美出国征战的队伍仍寄予着旧时熟悉的信任与托付。

我不觉又低头细看那已快喝干了的竹筒：清洌的水痕尚未完全干去，反射着天上明灿的阳光。我身边的新兵小张舔舔水渍残存的嘴角，稚气未脱的眼中仿佛燃起一把明火，仿佛刚汲取了大地蕴藏的某种力量。

阿婆挨个递水，她那布满褶皱的手臂颤抖着，手上沾满泥土的指关节微微凸起——那双手上印着多少磨砺痕迹？推过支前独轮车，帮战士舀过水，如今又为新的征程送上这一筒山泉……我双手接过那盛满了乡情的水筒，清洌顺着喉咙滑入肺腑深处，周身陡然松快起来，一股热流由胸口向上涌动，汇入双眼——不单是这水解了渴，这声声深情的呼唤，更如无数只温暖的手稳托着我们前行的身躯。

阳光灼烫着车边的铁皮，竹筒里最后一线细流也被饮尽，我周身仿佛重新注满力量，如同土地把水渗进禾苗的根脉深处。班长忽然跨过车身立起，他那年轻却因风尘而嘶哑的声音高扬道：“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

是啊，不论硝烟是曾弥漫在长江两岸，还是如今弥漫在异国的密林山间，人民永远是巍巍的靠山。这声穿越时间风霜的“大军同志”，不仅是亲切称谓，是润喉的甘霖，更是融入血脉的勇气。那沉甸甸的竹筒所盛载的，原来是整座巍峨的江山；这跨越时空不曾更改的呼唤，便是支撑起所有征途的、万民铸造的脊梁。

车轮再次启动时，我们身后留下的不只是尘烟，还有竹筒余下的清甜回荡。乡亲们挥手作别的身影渐渐融入远处翠绿的山野——这背影朴素坚实，如同江山本身。那千峰万壑间，“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的誓言，随引擎轰鸣激荡于战士心中，响彻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