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草

牧石·余森林

老 屋 的 草

牧 石

推开那扇脱了漆的木门时，指腹先触到了一道深沟。是那年夏天，我抱着刚摘的脆桃跑进门，木闩没插牢，门板撞在门柱上裂了道缝。那时的木纹里还嵌着阳光的味道，如今只剩潮湿的霉斑在沟壑里安了家。

院子里的马齿苋已经漫过脚踝。记得母亲总说这草贱，拔了又长，长了又拔。她蹲在井台边择菜时，我就趴在她膝头数蚂蚁，看它们扛着稻粒钻进砖缝。现在砖缝里钻出棵野枣苗，细瘦的枝桠斜斜地探向屋檐，倒像是谁伸着胳膊想抓住些什么。

东墙根那棵石榴树还在。树干比记忆里粗了不少，只是树皮皲裂得像祖父手上的老茧。那年我踮着脚摘石榴，被枝桠划破了胳膊，哭得惊天动地。祖父摘下最大的那颗，用粗粝的手掌擦去石榴汁，红籽儿溅在他蓝布褂子上，像落了场星星雨。如今树下落了层暗红的果壳，想来去年也结过果，只是没人摘，都烂在了枝头。

堂屋的八仙桌还摆在原位，桌腿陷在青苔里。桌面有道烫痕，是我打翻了祖母的药碗留下的。那天她咳得厉害，却笑着说"没事，肉头饿了"，转身去灶房给我烙鸡蛋饼。现在灶台上的铁锅生了锈，豁了个口，像谁咧着嘴在哭。风从烟囱灌进来，呜呜咽咽的，倒比我小时候的哭声还委屈。

西厢房的木板塌了一角。掀开蒙尘的苇席，底下露出几缕蓝布条——是母亲纳鞋底剩下的。她总在灯下做针线活，我趴在被窝里数她顶针上的光，看那圈银亮在布面上跳。有次我偷拿顶针套在指头上，跑着去院子里照太阳，结果摔在磨盘上，顶针硌得掌心生疼。现在磨盘上长了层绿苔，倒像谁铺了块翡翠垫子，只是再没人坐在上面碾稻米了。

屋顶的瓦缝里钻出丛瓦松。小时候总觉得那是天上掉下来的仙草，缠着父亲要摘。他搬来梯子靠在檐下，我拽着他的衣角往上爬，看他伸手够瓦松时，蓝布衫被风鼓得像面旗子。如今梯子斜倚在墙角，梯阶被虫蛀得只剩层壳，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木屑，倒像是谁在掉眼泪。

走到院门口时，脚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缸沿缺了块，是我当年抢弟弟的饼干，争执间摔在门槛上磕的。母亲把它捡回来，用铁丝箍了圈，后来总用它盛凉白开。夏日午后，缸壁上凝着水珠，喝一口，凉丝丝的甜。现在缸底结着层白碱，想来最后一次盛水，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日头渐渐爬到头顶，晒得后颈发烫。忽然想起祖父总爱在这时躺在竹椅上打盹，蒲扇掉在地上也不醒。我蹑手蹑脚地把扇捡起来，学着他的样子扇风，却总也扇不出他扇出的那股清凉。现在竹椅散了架，竹篾子在墙角堆着，倒像谁拆了副骨架，再也撑不起一个悠闲的午后。

蹲在井台边想打水，却发现井绳早烂成了丝。井壁上的青苔滑溜溜的，映出张陌生的脸。鬓角有了白发，眼角爬了细纹，倒比井沿的裂缝还深。恍惚间看见个蓄着“沙辍”头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往井里看，井水晃悠悠地映出他缺了颗门牙的笑。

风掠过时，马齿苋的叶子沙沙响。忽然明白母亲说的"贱"是什么意思——不是贬损，是说这草有股韧劲，不管遭了多少踩踏，总能从土缝里钻出来。就像老屋，墙皮掉了，梁木朽了，可那些藏在砖缝里、木纹里、瓦松里的日子，总在某个瞬间钻出来，挠得人心尖发颤。

离开时，顺手把那搪瓷缸摆正了。阳光斜斜地照在缺角上，亮得有些刺眼。关上门的刹那，听见草叶摩擦的声响，倒像是谁在身后轻轻说了句："慢走，有空回来。"

回头望时，屋檐的影子正慢慢爬上院墙外的老槐树。树影里，仿佛还能看见祖父扛着锄头归来的身影，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衣角，还有那个追着蝴蝶跑的小小身影，裤脚沾着泥，兜里揣着没吃完的野枣。

原来老屋从不是空的。那些笑声哭声响，锅碗瓢盆响，还有夏夜的蝉鸣和冬夜的雪落，都藏在草叶里，砖缝里，瓦松的根须里，只等着某个归人，一脚把它们踩醒。